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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记第四十二卷:寒潭雁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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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3-10-17 00:35:2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四十二卷:寒潭雁迹
    内容简介:
    老人扬眉嗤笑。“看来,你以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,已有匡扶正道的资格,才来耀武扬威么?”
    “台丞误会了。我以为就算世间至恶,在清算之前,也该听听他的说法。有些理由虽无法被原谅,起码应该被聆听。”
   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,将碗推至老人面前。“开口之前,当好好吃一顿,吃好了,才有交代的气力。就算是你也一样,古木鸢。”
    第二二四折、太阴铸形,帝垣心刀
    一夜缱绻,虽不利休养恢复,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,除号称“神锋、续断、死不知”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“无缝天衣”外,固本培元、补中益气的金方不知凡几。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,连万载寒玉床、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用上了,多管齐下,立时见效,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。
    再睁眼时,已近正午,药庐内熟悉的药气,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,让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,半点也不真实。
   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,顺手连清创、换药一并做了,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,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,鹿死谁手犹未可知,这才起身更衣,正遇着阿傻手捧盛满菜肴的漆盘,倚门而入。
    “……夫人尚未起身,我服侍大夫用膳。”
    少年比着手语,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,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雪贞,罕见地晏起。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,回见两人无踪,木台留着一张纸,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,以及“别吵雪贞”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,却是大夫的手迹。
    伊黄粱一瞥盘中,鸡蛋、水煮肉、鲈鱼汤,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,果然都按了吩咐。为求复原,须得大量食肉,但盐酱不宜,唯以醋醯相佐;他平日颇重享受,非为养伤,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。
   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,劲装绑腿,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,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而复来,举箸之前,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,蹙眉冷哼:“该干嘛干嘛,别分心了。那厮肯来最好,以逸待劳,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!”阿傻点了点头,果然午后不再佩刀。
    “血手白心”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,望重武林,开弓自无回头箭,鹿别驾在谷外静候三日,第四日清晨,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,亲领弟子,抬着宝贝侄儿立于道旁,待岐圣兑现诺言。
   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,好整以暇用过午膳,才派人传召,声明“闲人禁入,多迈进一条腿,直接抬回安葬”;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“闲”,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知,只说大夫话事,不让人多问一句,传的都是原汁原味,没有掺杂拌砾。
    鹿别驾面色铁青,身畔一名弟子,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,话没说完,便让他一巴掌扫飞出去。
   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,见两人一前一后,抬着担架进来,当先之人身量颀长,绣金道袍异常华贵,竟是鹿别驾;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,神情阴鸷,伊大夫亦不陌生,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“苏师兄”,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实关系,定是心腹无疑。
    两个人,四条腿。答得谨慎。
    堂堂天门副掌教,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?鹿别驾为救侄儿,顾不了许多,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,垂手静立,面色凝重,非是忍受屈辱,只恐大夫吐出“没治”二字,满怀期待落空。
   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,信手翻书,冷笑:“不错,能放下架子,不算太蠢。要我说是单数呢,你待如何?”
   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,蓦听“啪”的一声裂瓷细响,胫骨剧痛难当,踉跄倚壁、身子发颤,冷汗沁额,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。鹿别驾眉目不动,淡然道:“两人三腿,合是单数。”
    伊黄粱冷眼瞧着,哼道:“你倒是心硬。”
    鹿别驾并无得色,只答:“劳大夫惠施妙手,救我侄儿。”他对苏彦升昨日的表现甚感嫌恶,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,偏又数不出别个,此际眼都不眨一下,当是空气一般。
   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,撕下医经拈成纸阄,一扔角落,扔得碾药的阿傻抬头,才慢条斯理道:“有人胫骨断了,你给他包扎固定,药材随用。要不能复原如初,让你陪他瘸一辈子。”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,取几味金创用药,行礼而出。
   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,唇红齿白,眉目如画,一袭雪白中单,宛若图画中走出,美不胜收;然目不斜视,举止沉稳,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,无一人内敛到这般境地,不禁暗暗纳罕:
    “谷中卧虎藏龙,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。”
    此说自非无据。除了那名唤“雪贞”、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,谷内至少还有一名用刀好手,于当夜厮搏时,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,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护卫,抑或也是“病人”?
   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,一站一坐,隔案相峙。
   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,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,除封皮完好,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,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,而是东缺一角、西折页半,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,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,都着落在这本书上。
    “尽信书不如无书,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。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,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。”伊黄粱冷蔑一笑,随口道:“你也出去。要不放心,可在门外候着,别让我听见就行。”挽起袍袖,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,迳走向木台。
    鹿别驾略一迟疑,便听他没好气道:“你悟练刀招、思索其中关窍时,身边的人越多越热闹,效果越好么?我瞧病人,最恨有人打搅,你要不滚蛋,要不把人带回,趁早入土!”鹿别驾面皮抽搐,终究还是按捺火气,灰溜溜地行出医庐。
    这一“瞧”,足足耗去两时辰。
   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,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,不住携入各种器具、药材等,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。直到傍晚时分,忽听他扬声道:“滚进来罢。”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,推门复入。
    “你要想茗茶细点、殷勤招待,趁早死了心。找位子坐,这话得说一会儿,不会太快结束。”
    几案后,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,神情略显疲惫。
   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,然而除移走担架,衣衫、绷带等,俱与先前一般无二,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,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,就近拣张竹椅坐定,冲口问:
    “大夫……开始治疗小侄了么?”
    “治疗个屁!”伊黄粱出手如电,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,忽又“啪”的一声扔下,冷笑不止。
   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,除草纸、阄儿、打蚊子,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。雪贞千娇百媚,估计舍不得打骂,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?
    “你寻名医无数,‘没治’二字,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。我粗粗一看,也觉没得治,故花了点工夫,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。”
    鹿别驾心头一揪。“但……雪贞姑娘……”
    “你宁可信病人,也不信大夫?”
    伊黄粱蛮不在乎,耸肩蔑笑。“难怪尘世中,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。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,而是听你想听的话,如此用不着针药,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了。”
    鹿别驾面色丕变。
    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我、我侄儿……”
    “没治。”伊黄粱怡然道:“治病须国手,辨症则未必。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医,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。”
    啪的一声,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,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,宛若泥塑,指缝间迸出竹屑。一霎间,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,凝肃之甚,如陷真空,仿佛再吸不到丝毫空气。
    “你觉得,我有蠢到不明白,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?有点耐性,别浪费我的时间。”
    伊黄粱神色不变,拈起破书卷成一束,如把玩扇骨,冷笑:
    “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,毁去大半经脉,简单粗暴,但非常有效。此种暗劲特别,我思来想去,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‘不堪闻剑’为之,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,不让潜劲继续作用,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,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。
    “当然,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,他早该死了。下此毒手之人,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。‘不堪闻剑’乃无解之招,中者必死,并无例外,前人诚不我欺。”
   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,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,与紫星观梁子尤深,鹿别驾师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,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早在灵官殿时,他便疑心侄儿遭难,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。
    如今,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,十之八九错不了。
   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,这是他亲眼所见,当无疑义。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、知情与否,耐人寻味;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,可没这么容易。鹿别驾不动声色,暗自打定主意,待此间事了,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,施压龙庭山,务求有个交代。
    “你侄儿,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,一百个人来看,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,这是没法复原了。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,说的都是同一件事,教你如何辨别非常,回归常道,所以说‘尽信书不如无书’。”
    鹿别驾回过神来,垂落乌润湿眸,轻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    伊黄粱抬眸衅笑,口气既狂傲又不屑:
    “什么叫‘常道’?生老病死谓之常。循常而行,最好就别治。世上有哪个不死的?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,捏了个稀烂,按常道,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;脑子没坏的竹匠,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,换截新的上去,如此,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。”
    鹿别驾会过意来,几欲起身,全赖深厚修为克制,未露一丝愕然。
    “截换扶手”的比喻乍听荒谬,好比手臂受创,大夫不思治疗,却拿出刀锯,劝你换条胳膊省事。然而,对照各种关于“血手白心”的江湖传闻,他敢提这般建议,似又理所当然。
    “庸医名医,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,盖因思路打了死结,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经脉,复原萎缩的筋骨,然经脉痈阻,血肉坏死,本就无解,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,当然没治。”伊黄粱冷笑:
    “按这思路,莫说我不能治,天王老子来也没治!你要侄儿原身恢复,我没法子,退而求其次,让他起身下床、说话走路,乃至传宗接代,我能试试。你明白当中的区别?”
    鹿别驾没答腔。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,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。
   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,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,毕竟“不堪闻剑”自来无解,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。
   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,不求鹿彦清“原身恢复”的话,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、筋骨,乃至于血脉经络等,换掉毁损的部分,令其脱离瘫痈,再世为人。
    就像这竹椅一样。
    鹿别驾松开五指,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,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,因失其形,四散五歧之下,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。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皮囊里,坏死的血脉筋骨,也就是这般模样。
    “干或不干,皆无不可,但决定要快。”
    伊黄粱提醒。“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,毕竟已拖得太久,但继续拖将下去,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。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,你说我这算修呢,还是重新做一张?先说好,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,你得找神仙。”
    鹿别驾沉吟半晌,蓦地抬起乌眸,异光炯炯。
    “须得何等样人,才能供清儿……替换?”
    “男先于女,亲先于疏,父子先于兄弟。”
    见他面色一黯,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,施施然道:
    “都没有?这么该死。再求余次,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、师兄弟,多来几个试试,看有没合用的。内功变化百骸,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,效果当不恶;旁门左道,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。”
   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,始终无法下定决心。
   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,料想杀肉取用的“扶手”,十有八九没命,挑个无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,派不上用场;谈得上武学修为的,多半是亲信心腹,眼下正是用人之际,折了哪个都觉不妥,故而沉吟再三。
    伊黄粱轻拂几案。“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,才算可用之材,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,剐头猪还顶用些,起码肉足。”
    苏彦升如非心腹,遍数紫星观中,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。
    不幸的是,第二代弟子之中,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,说到内功修为,无出彦升其右者。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,扣掉苏彦升,实数不出几个人来。
    鹿别驾犹豫片刻,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,和声道:“大夫既如是说,便留此子与大夫,照看小侄起居。”
    “行。”伊黄粱也不废话,略一思索,又补几句:
    “你挑几名武功高,或身子健壮的,在谷外搭棚暂住,以备不时之需。要缺了什么料,一时找不了你。”
  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,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,他平生所杀之人、凌辱过的女子,私下了结的怨仇、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,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得。
    万料不到,此生最冷血、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,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梦谷中,与人称“岐圣”的伊黄粱说来,深谬之余,复觉心惊,半天才省起伊黄粱的话意,脸面倏冷,轻声道:
    “本座哪儿也不去,自于谷外结庐,待小侄愈可,再偕与大夫相谢。”嘴角扬弧,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,令人不寒而栗。
    “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,你坚持在场?”
    伊黄粱嗤笑着,摔落书卷。“别的不说,万一治上三年五载,你也在这里傻等么?不信我,便把你侄儿带回去,趁早死心,两不耽误。
    “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,我能给你一个。但疗程中,你的好侄儿呼疼了、坚持不了了,要闹要走,你依是不依?依他,大罗金仙都没得治,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误人、空口白话,还是摸摸鼻子,自认倒楣?”
    鹿别驾语塞,眼神依旧迫人,丝毫不让。
   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,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,慢条斯理道:“除那晚你见过的雪贞,连方才那药僮,也是病人。他双手的经脉被毁,肌肉萎缩多年,经我换脉接续,你可曾看出异状?”
   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,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,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,连同谷里的苏彦升,一共七人。
   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。一梦谷荒僻,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,自也无风月流连处,嗅无脂粉食不甘味,这要在真鹄山上,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。
   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,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,才遭如此严惩。也难怪是日傍晚,当乡人们收工返家,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,覃彦昌抓耳挠腮、喜不自胜的模样,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。
   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,竟能一亲芳泽!
    “苏师兄!你……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?”
   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。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,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,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,不禁瞠目结舌。
    苏彦升瘫入胡床,面色灰败,也不理人。那白白胖胖的“岐圣”伊黄粱满脸不豫,对覃彦昌道:“把他给我弄出去!死样活气的,瞧着心烦。”拈起纸阄往屋角一扔,没好气道:
    “你跟着去!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。到了花房,按方处置。”
    覃彦昌暗忖:“他同谁说话?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,心头“喀登”一震,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,却是张生面孔,鼻梁挺秀、下颔尖尖,虽非雪贞,一般的明艳无俦;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,忽见“她”喉间凸出,唇上一抹淡青,心中大骂:
    “他妈的,是个兔儿爷!装什么女人?呸!”
    他堂堂九尺男儿,只好女色,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,覃彦昌可不是那种垃圾脾胃。见童子一言不发,拾起纸阄,闷着头往外走,赶紧去搀苏彦升。
    苏彦升烂泥一般,半点气力不肯使,好不容易起身,连迈步也懒,整个人软绵绵挂在他身上。覃彦昌半拖半扛,勉强跟上,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,看有无机会一亲芳泽;拖入厢房时,累出一身的汗,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?
    “姓苏的,叫你一声‘师兄’,是给你面子,此间更无旁人,少给老子摆师兄派头!”
    他将苏彦升“砰”的往榻上一掼,滑入椅中抹汗吁喘,切齿横眉。
    苏彦升表现失常,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,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,众弟子全看在眼里,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,风水轮流转,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,便要落在自己头上。尽管师尊神色不善,人人皆极力表现,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、阳奉阴违。
   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,心底那份凉,堪比生死簿上有名。
    所幸一看,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,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,不得已留于此间,派些好手照拂,也是理所当然之事,稍感安慰。
    瞧苏彦升的脚,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“不得已”,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,恶向胆边生,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。
   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,覃彦昌心中冷笑,想来日方长,不急着炮制他,回神才觉满室馨香,馥郁至极。
   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,水风入窗,掀动纱帘,气味理当留之不住。香气之所以如此浓厚,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,桃花、杏花、杜鹃,野牡丹、桔梗兰、山月桃……连枝拔叶,含苞带露,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,俱都是新鲜截下。
    房间正中央,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,几上散置着金错剪、剑山、白瓷浅缸等。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,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,白纸之上,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贮器,十分风雅,心念一动:
    “莫非……这儿本是女子闺房?”
   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、藕纱帘幔,越看越像,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,瞧着都像女子所用。
    覃彦昌仗有武功,肆无忌惮,信手摘刀把玩,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,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,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,就像握住男人的……不觉面红耳赤,连刀带鞘一指童子,淫笑道:
    “喂,雪贞夫人在哪儿?唤来老子瞧瞧……莫不是在洗浴?”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、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,胯间当真硬如烧火棍一般。
   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,只按大夫吩咐,打开纸阄,片刻抬头,寂静无波的眼眸扫过周遭,略一思索,作势将纸条递去。“……给我的?”覃彦昌微愣,扛着眉刀趋前接过,大声诵读:
    “待他读罢,与汝四目相接,再行杀之。不许逃,不许……”最末一个“放”字还未出口,饶以他粗枝大叶,也明白过来,本能地一抬头,心中忽道:“……可惜!”甩飞刀鞘,《游犀刀》中一式“横断清蟾”拦腰扫去,终究慢了一步。
   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,一合大夫纸阄里“四目相对”的吩咐,立即抽退!他身处的位置极不利,背门距腰柜仅一臂,奋力后跃,无暇他顾,“砰”的一声重重撞上。
    覃彦昌刀势未老,反手闪电扫回,快到不及瞬目,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,却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,这一记“回眸望月”的杀着,只劈开阿傻衣衫,在结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。
    覃彦昌生得昂藏,紫星观“彦”字辈当中,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,鹿彦清是得自鹿别驾的颀长,称得上“玉树临风”;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,便穿道袍,仍不脱一股子土匪气,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,一息之间正反两刀,双双落空,再易抡扫为疾刺,三记连环,使的全是剑招!
    ——在鹿别驾心中,对刀剑“有点天分”的弟子,覃彦昌能入前三甲。
    他生性疏懒,内功练得普普通通,全仗天生蛮劲,处事又极马虎,鹿别驾料他难有大用,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,鞍前马后,曲意逢迎,混点甜头,便觉心满意足。
    所谓“天分”,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,充其量,就是这熊样的大老粗反应特别快,只消不靠脑子,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,同样的招式,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,自有余裕多搞花样。
   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,仍旧落了空。
   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,覃彦昌瞠目吸气,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,抑或单纯见猎心喜,第二击不免稍慢;阿傻却无视伤血,搂膝俯首,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,两人瞬间易位,覃彦昌收势不及,第三击“当!”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,硬生生将刀尖磕崩一角;掌劈腰柜借力转身,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,手按左腰,似伤到要处,动弹不得。
   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,扬声大吼:“……这是怎么回事!他们为何动手……鹿师弟人呢?”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。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,突然大笑起来,笑得前仰后俯,捧腹难禁。
    “他妈的————!”
    覃彦昌咬牙切齿,咒骂未歇,蓦地视界一暗,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天盖地而来,气息倏窒,几欲鼓爆胸膛。
   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,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,忽然会意:压制自己的,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,却已避之不及——
    本能竖刀一格,“铿”的一响,刀板断成两截;绯红刀鞘余势不停,狠狠斩落腹侧!
    以两人身量悬殊,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,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,胜在不慌不忙,即使空手对敌、受伤在先,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、拾起刀鞘,不理覃彦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,凝聚气势,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。
   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。
   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,凭借阿傻提运的“明玉圆通劲”,由刀身最脆弱处打断了眉刀;到得覃彦昌腰际,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。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,非但难以致命,反激起莽汉狂气。
    覃彦昌眦目欲裂,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,呲牙暴喝:
    “……去你妈的!”半截眉刀疯狂砍劈,劲风呼号,若闭上眼,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,一刀重似一刀,只攻不守,狂态毕露。
    阿傻左挪右闪,手中红鞘伸缩吞吐,避免与眉刀硬磕,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穿过刀影,聚敛还形,击中覃彦昌的肩颈、颔颚等,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“接天云路”。
    在阿傻忍耐剧痛、复健双手的同时,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《铸月殊引》琢磨通透,按部就班授与阿傻,以为基础。
   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,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。然刀剑不同,在于剑理百家争鸣,刀法却是殊途同归,伊黄粱所练“花爵九锡”,更是儒门刀艺顶峰,与铸月刀法相印证,未必不能触类旁通,以补遗阙。
   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,练到刀尖失形、吞吐不定,堪称奇才;其根骨悟性未必真如此出众,所恃者无他,心无旁骛而已。
    然而,武学上说“一力降十会”,并非无端。覃彦昌杀红了眼,哪理会钝鞘殴击?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,不闪不避,持续加力。
   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,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,左支右绌,险象环生,一路铸月刀由“接天云路”起手,连变“星河倒影”、“雁过连营”、“霜覆古城”……使到了末式“江山寒夜”,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,难再撑持。
    忙乱间,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,一把磕烂,阿傻虎口迸裂,踉跄几步,气息倏窒,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,离地提起,眦目狂笑道:
    “教你再跑,教你再跑!老子……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!哈哈哈哈!”阿傻奋力挣扎,直如蚽蜉撼树,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青,眼瞳翻颤,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,将欲断息。
   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,求生意志极强,忍死不就,花点烁亮的视界里,忽见水风刮入,纱帘翻飞,几上的插花图册“泼喇喇”翻动,那些他一笔一划、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,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,兰叶恣意伸展,花蕊含苞盛开……
    阿傻意识模糊,已不能视物,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。
    那图册的每一页,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,所有图形早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;画完了,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,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,按照特定的顺序,一枝枝插上剑山,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,“长”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——
    刹那间,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,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,就连百骸内的真气,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,越转越快,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丝气息,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,毋须外气。
   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,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,因极强大,故极沉静;原本一片漆黑蒙昧的体内,忽亮起无数星辰,冉冉升空。
    贯穿任、督二脉,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,由头顶、眉心、喉、胸、腹、尾闾,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,最为灿烂夺目,压倒群星,逐渐在中天聚拢,旋转间排成了杓状,正是天枢、天璇、天玑、天权等北斗七星。
    轰然一响,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,再也不动,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,宛若环抱七星的翊卫。
    ——紫微垣。
    天子中宫,威加九锡!
   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,猿臂暴长,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,往覃彦昌右臂“天井穴”插落!
   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,肘关以下瘫如蛇蜕,仗着狂性不退,右肩一抡,把脱力的臂膀当鞭使,狂吼扑来。
   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,脚步倏转,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,拈两枚杏枝,稳稳插入“悬枢”、“命门”两穴。
    覃彦昌单膝跪倒,下半身已无知觉,痛吼中隐露惊惧,冷不防拖过长几,几上诸物散落一地。他飞转长几当枪使,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,挥动时莫说近身,斗室之内,不避入屋角榻顶,俱不脱其范畴。
    阿傻贴墙闪避,一边捡拾花枝,猱身欺近,手腕一抖,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左臂桡尺两骨,似由臂间长出花朵,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,才得这般红艳。
   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。
    弱不禁风的药僮,何以摇身一变、突然成了高手,已非他最惊诧处。
    让他目不转睛的,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,无不是刀——插入肩膊的月桃,使的是单刀路数;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,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;以茶花贯穿桡尺两骨的间隙,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……
   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?何以一举手、一投足间,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?得个中三昧,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《通犀剑》与《游犀刀》于一击,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——
    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。
    (我……还想看。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,从中看出关窍——)
    散漫惯了的莽汉,于生死之际,激发惊人战意,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,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!
    咫尺之间,避无可避,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,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。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,少年喉血酾空,着地一滚,未起身、手已扬,一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,标中莽汉咽喉。
    ——是飞刀!
    飞刀亦是刀。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,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;而精研暗器的名家,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。刀器与暗器,本是两道,强加混淆,何以登峰?
    苏彦升如痴如醉,不觉微笑,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,才骤尔回神。
    房门吹开,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,满脸不屑,对那刀艺惊人的药僮哼道:“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,明儿要杀两个哩!把这儿收拾好了,到花圃里掘两个坑,一个埋这头山猪,另一个,等着明天埋你。”袍袖微扬,一团纸阄正中药僮脑顶,弹落一旁。
    “至于你,”伊黄粱转过头,面无半分笑意。“滚过来罢!”
    第二二五折、凭花入眼,许为公道
    在大夫看来,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。
   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,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——
   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,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。阿傻可能蜕变重生,如凤凰涅槃,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、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,每逢阴雨湿冷,便酸刺入骨,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。
   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。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,都同样完美,无可挑剔。
    差别在于: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……不,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,能撑过百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,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。
    大夫心里明白,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,本质上就是失败;至少,当把“易筋续脉”一节,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。之所以收留阿傻,除了卖人情给五帝窟、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,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:
    明的,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,随时兴起,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、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,一回头便能见着。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,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,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,到底能走多远、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,又现何等奇迹。
    他给予少年的,从来都是痛苦。
    “岳宸风死了。”
    某夜,在阿傻咬着牙,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,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,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。
    “你的仇人死了,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。恭喜你啊,此后天空海阔,任君遨游,毋须再受仇恨羁绊,心心念念,只为复仇而活。”
    阿傻停住动作,过了好一会儿,才又低头继续。
   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,或茫然失措,少年却依然故我,照样起床,照样忍痛用功……仔细想来,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,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也似,进度远超预期。
   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、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,然而,俏脸上稍闪即逝的一丝不忍,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。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,你让他接下来的人生,该怎生继续?
    ——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,兴许是这般诘问。
    大半个月过去,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,某夜他悄悄爬起,顶着月色手提柴刀,奔至后山僻静处,就着荒林一阵猛斫,发疯也似,初初复原的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,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。
   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,要晚上许多,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,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,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。
    阿傻脸色白惨,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,衣衫在疯狂的劈砍、位移之间,被削剐得条条碎碎,不知是碎裂的林枝,抑或自身真气所为,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,意外不显瘦弱,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,十分迫人。
   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,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,再难撼动分毫。
   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,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,沙哑的吼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,听来不似鸱枭,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。
   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,遑论凝眸——无论唇型或手势——只得运劲“劈啪”一弹,震得他虎口迸血,脱手倒飞出去。
    “看着我!”他抓起瘫软的阿傻,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、口鼻渗血,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,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,切齿咬牙:
    “你以为你迟了么?不及手刃仇人,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?你是早了!提早三年、五年,乃至十年,面对没有岳宸风、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……虚无么?觉得心里空空的,什么也没有?不知该往哪去,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……这就是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。它会吞噬你,远比岳宸风更可怕。”
   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,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,一如湿濡残破的肺。
    平日澄亮的双眸,此际血丝密布,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,俊脸扭曲,张口冲伊黄粱嚎叫;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,直要将肝肠呕出,吼得青筋暴露,脸面赤红。
    “啊————啊————!啊啊啊啊……啊————!”
   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,不知为何满怀悲怆、不平、痛苦和哀伤,是无言者对不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,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。
   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,夺走他原有的人生;现在,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,彻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。
   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,分不清是泪是汗。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,仍拼命张嘴,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。
   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,不许扭头闭眼,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,在凄厉的嘶吼声中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“岳宸风很可怕么?一点儿也不。有足够的时间,有够好的老师,加上决心魄力,你迟早能杀他。
    “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?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?这是为了要在岳宸风伏诛之后,让你继续活下去。活着,从来就是最难的事。
    “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,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,带着无比悔恨,什么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;就算前途茫茫,不知所以,你还是得活下去。
    “因为死了,你就输了,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。”他瞪视少年,思绪却已穿越时空,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、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,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药僮,哑声低咆:
    “你要活下去,听到没有?活下去,才有答案。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。”
    自来一梦谷,那是阿傻头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。
   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,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,打熬筋骨,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似,嘴毒如刀,冷嘲热讽,丝毫不留情面。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,目睹了一切的雪贞抿嘴微笑,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。
   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,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。
    伊黄粱参透了“明玉圆通劲”的功诀以及《铸月殊引》里的刀法图解,转授阿傻,但这样并不足够。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,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,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,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,长成令人惊喜的模样。
   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,花艺流传数千年,流派之多、家门之细,毫不逊武林传承,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,不摆着几本花册?
    阿傻容貌娟秀,身子纤细,虽是男儿,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,简直无有捍格,丝严合缝之甚,远胜寻常女子。一时之间,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景,巧立名目、络绎不绝,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。
    她们并不知道,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,名曰《十二花神令》,又叫《女夷宝鉴》。
    虽说“天下三刀”威名赫赫,毕竟不现尘寰久矣,一甲子以前,武林中论起顶尖刀艺,沧海儒宗至高绝学“花爵九锡刀”压倒群锋,无有比肩者。
    然儒宗藏经阁内,从来没有一部叫《花爵九锡刀》的武典,练就此一绝学的法门,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。
   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,钻研图册,为以掌、剑、内功见长的儒宗,凭空打造出一条刀脉来,可说儒门一切刀法,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;最盛时,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,放置历代高手对《十二花神令》的心得。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,化刀无数,《十二花神令》堪称古今独步。
    不幸的是:三槐内斗最激烈时,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,却站错了队,成为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。战后三槐世家隐遁,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,迄今遗黎不知,况乎时人。
    “各花入各眼,万妙自纷呈。”为伊黄粱收集摹本,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“先生”,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:
    “历来我儒宗高人,于《十二花神令》中所见不同,《开卷刀法》源此,《皇极中天一十八式》亦源于此,端看个人造化。愿汝以花晋爵,得封九锡,成就刀中至高。”
    这种全赖悟性、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,暗合当时伊黄粱“自求我道”的人生追索,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,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,催发劲力,终成无形刀气。以“祭血魔君”之姿寻高手试刀,无有不胜,“先生”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实力,遂以花爵九锡自居。
   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,并非大夫所授,最后那一掷牡丹、无血封喉的杀着,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,不倚内功,全凭手法,饶以阿傻招式生涩,已有偌大威力,只能得自《十二花神令》。
   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,连长出的雏形,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,世间至足,无甚于此!伊黄粱强抑兴奋,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,领着他越过小院,踏入另一侧厢房,点亮瓷灯,撩袍落座。
   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,面色青白得怕人,立于朱槛之外,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,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。
    “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?”伊黄粱轻拍袍膝,乜眼哼笑:
    “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,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?”
    苏彦升眼皮低垂,轻道:“大夫要杀我,走这一段都是多的。”
    “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,平素是由你保管了。”伊黄粱冷笑:
    “不笨,就有救。知不知道,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?”
    苏彦升身子微颤,几度歙唇,始终没发出声响。
   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,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,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,足够推敲出真相。
    ——他是师父留下,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“零件”。覃彦昌他们全都是。
    他不想问伊黄粱,被取走身躯一处、甚至是数个部位的“零件”,究竟还能不能活,他根本不想想,不想面对,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,仿佛他们是一根铁钉、一块角料,而非有血有肉的人。
    (师父他……怎能如此待我?怎能如此待我!)
    鹿彦清闯祸,自来由他收拾;同侪间流传的“私生子”耳语,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;鹿彦清行事张扬,不知天高地厚,若非他谨慎打点,早已开罪各派……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,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,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,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。
    本以为任劳任怨,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,谁知在他心中,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!
   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,时而切齿,时而哀伤……待他情绪渐复,才哼道:
    “你想在外头吹风,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,就继续站着,或可进来,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。”
   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,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,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,落座之前,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。伊黄粱冷眼旁观,片刻一笑,信手指窗,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。
    窗外,阿傻卷起袍袖,用一柄小花锄掘地,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,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,埋尸填平,覆以草树,又是一方花影闲庭,谁也看不出蹊跷。
   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,苏彦升也无心查察,反正人都死了,理他做甚?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,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。
    伊黄粱遥指阿傻,怡然道:“他给人废了手,经我换脉,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。老实说,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,但像他这样的,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;关键不在我,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,只是复健的痛苦,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倍,捱不过,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。
    “你比较了解你师弟。你觉得,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?”
    要不是身处险境,苏彦升差点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。
   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。“是吧?我就说。”
    他手一挥,书卷到处,锦帐飞起,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,呼吸闇弱,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,却不是鹿彦清是谁?
    “他全身上下,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,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——说‘打通’是怕你听不懂,其实没什么好通的,只能换一截试试。手脚筋是全报销了,想动,也只能都换过……”连说带比还附解释,足讲了盏茶光景。
   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,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,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,简直是分尸。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,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,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。既如此,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?
   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,“屈服武力胁迫”之说,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。
   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,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,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,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……一梦谷中卧虎藏龙,真要厮杀,己方未必能占便宜。师父态度丕变,即是最有力的证明。
   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,卷书击掌,冷笑数声。
    “你想问,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,接下这枚烫手山芋,是哪根筋不对么?所以你们就是蠢,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。你以为,我是为了什么,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?”
    长镇侯郭定暴虐,延伊黄粱诊治头风,却被他以神技杀之。郭定暴毙时,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,责任撇得干干净净,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,朝廷亦难追究。“岐圣”伊黄粱之名,由此轰传天下。
    苏彦升耳熟能详,却同样回答不出,一时语塞。只听伊黄粱蔑笑道:
    “白痴!自是为了‘公道’二字。”
    “公……公道?”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。
    “郭定那厮杀人无数,不问因由,等老天收他,不知还要死多少人!自得有人来收。”伊大夫从容自若,一迳冷笑:
    “一个人,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,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,砍手切腿当作零件,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,世上还有公道么?我求的,就是这个。”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,斜乜苏彦升:
    “沿这儿划上一圈,取下皮来,总比换掉手脚筋、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。你说是不?”
    苏彦升终于明白,摆在自己眼前的“活路”是什么,不由得浑身颤抖。
   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、兴奋,或者两者皆有。
    别怪我,师弟,那些本该是我的,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,师尊又太过凉薄……你已是这样了,此生无望再起身,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。你也不想他难受的,是不是?
    毕竟师兄弟一场,师兄送你一程……来生,就别再来了罢?
    回过神时,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,指触轻柔,如抚女子肌肤,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。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,只按住他的手背,淡然道:“还不是时候。待时候到了,我让你亲手埋了他。”
    ◇◇◇
    覃彦昌失踪,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,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“艳遇”,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。
    捱不过一日,其中三人沉不住气,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,彻夜未归,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。
    苏、鹿二人,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,不止阿傻未见,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。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,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,是以并不担心。
   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,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,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,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、全赖图页的思路,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,只能悻悻然放弃。
    《花神令》以十二月花神为名,首卷题曰《岁寒妆》,盖指梅花,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,又不局限于梅。次卷《领春》,乃是杏花;三卷《丰艳》,指的是桃花……以此类推,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《银台金盏》止。
   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,有时横跨数卷,顺序不一,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,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,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,身意相合,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。
   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“眼”,只能录下招式,反覆锤炼,依所出花册,勉强分类。
    粗粗看来,得自《银台金盏》者,多是双刀柳叶,山茶花之卷《沉醉东风》所出,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;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,而五月石榴《破腹肝胆红》里,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,以力破巧,豪勇无双。
    单锋剑、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,今罕有钻研者,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,非阿傻胡乱编造。
  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,有的轻灵翔动,有繁复如筹算者,也有一刀劈出,以势取胜,彼此间不无捍格,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。
    然而,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,经身体自行筛选,在阿傻使来,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,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;光是“运转如意”、“如臂使指”二节,不知平添多少威力,于轻、重、远、近,单双之间,转换自如,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“天功”一说来。
    有一派练法,不解理路,不辨究竟,闷着头往死里练,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……一朝开窍,万法俱通!在此之前,毋须多问。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,便是这样。
    至此,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,除了锻炼既得刀式,就是继续插花练功,原本干什么,现在就干什么,勿生杂念,呆若木鸡。
   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,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,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,轻松压胜;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,大夫让他以一敌三,阿傻仅受皮肉伤,三名“彦”字辈菁英毫无悬念,以魂归离恨天收场。
    任谁来看,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“骇人”二字形容,但伊黄粱并不满意。
    杀此五子所得,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。凛冬盛放的寒梅,一旦移入温室,最终只有凋萎一途。
   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,要不,以其求生意志,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,如养蛊般关押囚禁,只容一人生出,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——
    大夫正自苦恼,忽听一人朗笑道:“道因无事得,法为有心生!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,恁地自寻烦恼。君有宿慧,缘何如此?”竹扉无风自开,及墙倏止,竟未发出声响。
    院里,一名头戴蓑笠、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,臂掖角杖,肩负行囊,虽是风尘仆仆,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。明明才穿过洞门,几个迈步间,人已跨过高槛,踱入医庐。
    “……先生!”伊黄粱起身相迎。
    老人摆摆手,置囊笠于几顶,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;一抖大褂反面披上,旅装摇身一变,竟成玄衣直裾,掖杖如佩剑,便穿绑腿草鞋,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。
    就着灯焰一瞧,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,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;须发斑驳,黑者见黑,白者见白,稍粗疏些的,约莫就当灰发。五官毫无特征,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,过眼即忘,若非双眸矍铄,熠熠含光,直是再平凡不过。
   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,熟得就像在自家里。老人来见伊黄粱,向来毋须掩饰,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;儒门九圣平起平坐,相互拜访乃常事,谁见了也不觉奇怪。
    伊黄粱衣食讲究,几上摆放、用以解渴的茶水,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,亦属佳品,对大夫来说,却是难登大雅之堂。他见老人饮起,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,色泽温润如玉,胎薄几可透光,团手告罪:
    “先生稍坐,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,窖里还藏有几坛,片刻即回。”
    老人笑着举手,示意他安坐,温润眸光略微一扫,和声道:“你伤势复原得如何?虽是外伤,断不可轻忽大意。医人而不能自医,自古便是大夫之病,可别犯着了。”
    有此眼力,伊黄粱毫不意外,面露愧色。“愈合良好,过几日便能拆线,劳先生挂怀。这回的事,是我失败啦,有负先生期望,实在惭——”
    “成败非儒孰可量,儒生何指指伊郎。”老人摇手含笑,一派悠然。“是成是败,犹未可知,人平安就好。七玄非是助力,握在手里,未必是福,现下这样也不坏,借力使力,能做几笔文章。
    “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,至为不妙。我在谷外发现两名‘豺狗’的形迹,悄悄拾夺了一个,非是胤铿麾下人马,恐是央土来的探子。看来狐异门那厢,也在找他。”
    伊黄粱旋即会意,不禁懊恼。
   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,就连“古木鸢”亦不知晓,一旦暴露,不免牵连先生。这道理伊黄粱明白,鬼先生、古木鸢岂能不知?自合作伊始,试探、追踪就没停过,伊黄粱极为小心,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,全用到了这上头,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。
   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,却非“豺狗”多有本事,全是聂冥途惹的祸。
   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,要打听其下落,从与会之人着手,最为简便。
   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,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,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,灭了个村子,牵连之人多不胜数,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,想不引来豺狗窥探,老实说还真不容易。
   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,益发困恼,小心斟酌字句。“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,缠夹不清,料想必不致如此。待我伤势一复原,便设法将豺狗引走,以防泄漏。”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,藉机表达不满。
    老人微微一笑,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,未予计较。
    伊黄粱几乎产生“七玄大会一役,我方大全获胜”的错觉。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,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,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,也未免太处之泰然。
    “我说过,是成是败,犹未可知。”
   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,笑着解释:
    “你会在下棋之初,就懊恼失着么?就算落子不佳,也还有弥补的机会。胤铿不见踪影,古木鸢怕比你急,他手上能用的棋子,眼看又少一枚。”
    五玄结盟,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,此一举措,本身就充满权宜。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,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,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,若非如此,前者反为群豪所忌。
   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,如先生所说,姑射也好、己方也罢,游戏才刚开始,尚且谈不上输赢,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,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,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,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——
    伊黄粱想着,不觉笑起来,心怀遂宽。
    这么一来,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,也就合情合理了。
    “这是昨儿夜里,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。”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,交与老人。“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,时间、地点将另行通知。不约在骷髅岩,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。”
    这间接证实了“胤铿失踪”的线报。
    若“深溪虎”还在,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,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,应由胤铿负责,无论要处罚要斥骂,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,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,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。
   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,细细研读。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,稍微用力一捏,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;过得片刻,才淡淡一笑。
    “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,欲约期拜访,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,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,说是要问逄宫之事,让我给他作证。”
   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,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,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;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,想来也在情理之中。
   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,距先生不过咫尺,却是前所未有之事。
    伊黄粱面色丕变,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,早已惊起;定了定神,沉吟道:“说不定……是巧合而已。先生之身份,我绝无泄漏,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,也搭不上桥。他怀疑逄宫,求教于九圣之首,不算无端。”
    “我也是这样想。”
    老人点头。“也好,早见晚见,终须一见。我打算去覆笥山,做做样子,回头再应了这个约。”
    如此一来,越浦地界之内,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,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,此乃阴谋家大忌。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,让对手在落子之前,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,这是“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”。
   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,还得想方设法,让“古木鸢”这个身份忙碌起来,以致首尾不能兼顾,届时败象既呈,要不要收拾他,但看先生心情。
   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,越发顺畅,应做之事一一浮现。先生来看他,不惟探望伤势、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,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,教他破除迷惘,扫去颓唐。
    伊黄粱心情大好,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,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,老人心有灵犀,抿了口茶,忽笑道:
    “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。朽蠹不胜刀锯力,匠人虽巧欲何如!纵有回春妙手,若无这般资质,如何化腐朽为神奇?”
    “先生见笑,我无意收他为徒。要说血甲之传,他可不是材料。”
    话虽如此,伊黄粱仍不觉微笑,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。蓦听“哗啦”一响,一团乌影撞塌竹篱,落地两分,阿傻腰佩单刀,浑身浴血,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,中招不退,极是骁勇,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。
    对手夜行装束,却未蒙面,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,肤色黝黑,五官线条无比冷峭,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,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,俱是银灿灿的霜白。
   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。
    ——我在谷外发现两名‘豺狗’形迹,拾夺了一个。
    (这是……另一名“豺狗”!)
    第二二六折、怀沙卧血,未减清臞
   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,甘舍声色之娱,化为厉鬼,单以武力论,乃是精锐中的精锐。
   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,除了样貌,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:
    夜行装束,却不蒙面;铁爪与柳叶刀一般,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,他左手背所装,却是一具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,爪钉尖长,与短剑相差无几;明明使得这般奇刃,掌力与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,好用正攻,与“以奇制胜”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。
    他身上几处血点,不过铜钱大小,一望即知是阿傻的“花刃”所致,但足以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,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。
   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,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,鲜血浸透,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,光看便觉疼痛难当。
    他却如猴儿般,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,虽避得惊险万状,毕竟将轻翔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,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、摧折花树,却沾不上他一片衣角,遑论摆脱其纠缠,根基悬殊的二人,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。
   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《命侯》的地躺刀身法,刁钻怪异至极。阿傻为避重掌,似缓不出手拔刀,每回从敌人胁下、后腰扑跌滚过,也仅是毫厘之差,若然冒进贪攻,身形略一滞,不免被砸个稀烂,宛若坠地西瓜。
    《十二花神令》是阿傻近期所恃,临敌全力使出,却无法取胜,心境决计不能不受影响。能撑到现在,除了《命侯》身法难测、令对手捉摸不透,只能说他祖上积德,靠着海量的人品,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。
   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。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,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移动。
   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,暗提内元踏前一步,还未出手,身前仿佛竖起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,致密至极,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,明白是老人的“凝功锁脉”所致,无暇细思,回头急道:
    “……先生!”
    “‘卧血怀沙’平野空何许人也?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,可是如雷贯耳的万儿。”老人从容自若,淡然笑道:
    “疲牛舐犊心犹切,阴鹤鸣雏力已衰!他舍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,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,便是你无伤无病,也要三十招后才能分出胜负。此际出手,不嫌莽撞么?”
    “卧血怀沙”平野空与风射蛟、戚凤城等齐名,醉心武学不爱名位,坚辞堂主一职,专心武道,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,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粱都知道。一听更是心急火燎:
    “平……恳请先生出手,莫折日后一员战将!”
    “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。”老人笑道:
    “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,撞在这孩子巡逻途中,这才来找的你。此子假地形、战术,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,与平野空缠斗至今,极力避开医庐、琴房等紧要处,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……奋战如斯,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?”
   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,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,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理由。忽听老人道:
    “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,极招过后,难伤敌人分毫,眼看形势劣甚,再无克敌之法……这种情况下,能撑多久?十招、五招,还是三招?”
   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。聂冥途虽浑,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凶残,那是一场意志之争,不止比武功、比心计,还比谁心坚如铁。以伊大夫自视之高,也不得不承认: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,聂冥途虽未得手,决计不是此战的失败者。
    先生之问,令他灵光一闪,忽见方才之所未见。
   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,对决彷若奕子,料敌机先者胜,不轻易使用舍身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。反过来说,一旦出了极招,却无法有效克敌,对心境、士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,不为所动者有之,一霎战意全失、在心上露出破绽,甚且丢掉性命的,亦非罕有。
   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,并非阿傻随意出手。依其谨慎,用上《十二花神令》,不啻下了“毙敌于斯”的决心,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,说不定还因此伤了左臂……
    设身处地一想,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,毫无崩溃的迹象。而这一点,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。
   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,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,全练在左手上,盖因平野空出身党榆士族,弃文从武,混迹江湖,尝以右臂示人,笑曰:“此身唯留一处,免负父母生恩。”狐异门遭逢巨变后,平野空喉部重创,侥幸未死,求得一部绝学《无染舍戒手》,遂练右掌成重手法。
    武痴到了“卧血怀沙”平野空这般境地,便于激战中,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敏锐。
    老人“锁”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,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,仿佛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,栖有一头巨大狞兽,鼻端一汲,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气,无比迫人!
   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,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——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。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,就是这厮!
   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,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,暗提右掌,全神戒备,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,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。
   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,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。
   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,霍然转身,手臂却比身躯更快,铁爪旋扫,爪尖暴长三寸,这是足以撕裂肌肉、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,当年他以这式“龙见尾”钩杀高手无数,博得“现龙铁爪”之名,本拟一举格杀幼伥,谁知倏尔落空。
    眼底乌影一溢,阿傻兔跃直上,血袖“泼喇!”激响,迳取来人颚下!
    “……好胆色!”
   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,不由哼笑,微一仰头,任血袖掠过鼻尖,右掌穿出,一把攫住阿傻脖颈,正欲吐劲,蓦地寒光一闪,视界两分,随即染作一片赤红!
    他并不知道,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,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,一边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;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,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,阿傻终以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。
   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,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,一路划过下颔口鼻,直至额际。
    刀尖扬出颅骨,染满浓稠血浆,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。
    “豺狗”是捱过生死关的,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,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,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,掌劲吐出,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,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,转瞬间飞出千里,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;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、越走越长,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,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,不住下坠——
    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的杀气,何以突然冻结——毕竟“凝功锁脉”除非亲身当之,等闲难见——却抓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,反手削断男子右腕。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,和颜道:
    “对酒悲前事,论艺畏后生!好决断!”凝锁的气机一松,断掌中残劲丝吐,阿傻秀目暴瞠,拖着飞血倒摔出去,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,死命掰开,好不容易挣脱,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,抽搐不止。
    伊黄粱并无“分光化影”的身法,气墙一空,才见并肩无人,先生不知何时已至庭中,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,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;远处树丛中,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,双手不知拉扯何物,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,却被老人拦下。
    “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,你当给他更多敬意。”老者怡然道:
    “他能自己站起来的。待他走到你跟前,向你报告战果,再好生抚慰,如此,你才配得上驾驭这等良才。你如他这般岁数时,可打不过‘卧血怀沙’平野空啊!更遑论一刀取命。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,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。”
   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。但先生尊重逝者,不欲令其屈膝倒卧,死状狼籍,故而搀扶。
    忽听一声惊呼,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,却是雪贞听闻动静,赶了过来,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,挣扎爬起,赶紧上前探视。
   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。“别扶他!让他自己起来。”雪贞没敢违拗,只得退至一旁,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,仿佛吃了颗定心丸,冲老人福了半幅,柔声道:
    “先生来啦。雪贞一时心慌,竟未问候先生,先生莫怪。”
    老人笑道:“夫人毋须客气。今夜且先收拾,待明日晨起,再聆夫人妙音。”雪贞抿嘴笑道:“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,我哪敢献丑啊。令嫒琴艺,那才叫‘天下无双’。”老人笑而不语。
    阿傻巍颤颤起身,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,应无大碍,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,面上却是云淡风清,只道:“你带他下去包扎,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骨经脉,要有坏的,直接扔悬崖得了,少费心思添好眠。”雪贞知他是刀子口,不以为意,柔声相应。
    “没死的话,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。”在阿傻转身前,趁两人目光交会,伊黄粱耸了耸肩。“干得不错。这人是个好样儿的。”阿傻勉力颔首,权充行礼,才被扶出月门。
    “……可惜没留活口。”
   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,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,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,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。
    “他们可是‘豺狗’。便让你用尽苦刑,也撬不出什么来。”
   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。
    “胤野会派来东海的,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。杀掉他们便已足够,这么一来,胤野只能继续派人,来寻她的儿子……杀到最后,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。”
   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,养精蓄锐多年,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。昔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,戚凤城、猛常志、平野空俱折于东海,再无胤铿之下落,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。
   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。
    阿傻今夜的表现,远远超过他的预期。由花册中看出刀法,这是悟性的惊人天赋,但拥有这等悟性,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,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顶高手。原因无他,胜负,本就是非常血淋淋、赤裸裸的生存竞争,弱肉强食,毫无转圆,练得好不如打得好,打得好不如杀得好。
   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,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。
    古木鸢一方,费尽无数心血,以绝难想像的奇技,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能应用于人身,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,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,风火连环坞初试啼声,杀得烈火焚城、血不及出,惊震七玄各宗,促成盟会召开;以七玄大会之紧要,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,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,并不轻易出手。
    然而,以古木鸢、高柳蝉之能,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,解下妖刀离垢,克敌之招失利,伤臂浴血的情况下,一刀杀败“卧血怀沙”平野空这种级数的高手。做为战将,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,潜力无可限量,足以在正面对决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,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。
   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、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,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饮恨倒卧的模样。此际,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——
    今夜以后,还能如何激发阿傻的潜能,迫使他持续成长,继续提升?
    (学如逆水行舟……不进则退。)
   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,来给阿傻试刀?
    先生引豺狗入谷,只能说是真知慧见,其目灼灼,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,前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,彻底浪费掉了。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,亲自下场磨砺阿傻,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,似乎是唯一的方法,但很早以前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。
   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。这事无关情感,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铸的刀剑,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,此乃天性。对阿傻手下留情,将不可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。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。
   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,又不能重创至残;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,置之死地而后生,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,得以大幅攀升……伊黄粱望着儒服老者的背影,心绪微动,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,不觉微悚。
    “先生……”他强抑兴奋,恭谨开口:
    “我有一事,还望先生成全。”
    “孙枝雅器事,凭君亦可求。”
    老人转过身来,笑容和煦,还是和过去一样,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,仿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。“人说:”不惜玉碎,始知琢磨。‘你若真有这等觉悟,我可代劳。“
    ◇◇◇
   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,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,众人通力合作,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。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,故知此事,郁小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,自也是见过的;除此之外,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,余人俱不曾见。
   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,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,狂喜之下,顿将种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,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,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变:三川是非地,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,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。
    符赤锦知其心意,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,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,亦常来帮忙。此外,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,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,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,一点就通,设想颇为周到,省了“主母”不少工夫。
   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,前后均无人使用,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,连管事李绥都不让进。李绥十分乖觉,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,所有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,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?自是谁也没想往偏院里搅和。
    绮鸳那厢,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,况且亲疏有别,盟主再大,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、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。
   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,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,只让绮鸳上车,帮忙布置藏匿,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,低道:“……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人。我这趟回朱城山,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,这才接来奉养。”
    绮鸳遂不再问,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,仍刻意不与他相视;不小心对上了,就是皱鼻冷哼,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,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,稍碰着便是不耐烦的“啧!”一声,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。
   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,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,隔帘见她频频甩头抽打盟主贵脸,惊得香汗如浆,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,被马尾扫出满脸的淡红印子,也只一迳苦笑,绝不吭声;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,肯定疼老婆。
    事后,耿照留心了几日,见漱玉节并未多问,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,以致宗主对这名“老家人”兴趣缺缺,不由得暗自感激。
   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,之后便再没动过,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所见,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,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。
    尽管耿照事忙,每晚洗脚就寝前,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,说完心神宁定,仿佛又回到从前。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,换上郁小娥费心张罗的绫罗中单,竟是清臞疏朗,极是攫人,纵是多年瘫痈,亦难掩其俊雅。
    郁小娥粉面酡红,不住拿眼儿偷瞟,咬着樱唇抿嘴窃笑,若非瞧在盟主之面,不好担个“犯上之上”的罪名,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。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:“叔叔若是醒来,往后相公在家里,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。”
    “夫人此说,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。”耿照苦笑。
   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,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,非是相貌,而是这般丰神俊逸,总觉在哪儿见过,一下却说不真切。
   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,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,说是奉二总管之命,让他勿要惊慌。以韦晙之精细,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,此事就此按下。
    没见到七叔,固然遗憾,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。耿照并不想与“古木鸢”发生冲突,至少在谈判之初,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,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,最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。
   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,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,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,藏锋既借自邵咸尊,交予他修复,自是上上之选;他若心疼宝刀毁损,不肯再付,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,从此两清。但昆吾剑的归属,却较藏锋复杂许多。
   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,剑交许缁衣,似合情理,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,这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,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,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分,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,自头至尾,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。
   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、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,据闻也在城中,符赤锦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,可惜白家的“挂印剑法”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点过节,贸然上门拜访,万一给看出端倪,怕是麻烦得紧。想来想去,也只剩下流影城了。
   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,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。
    在二总管心中,能匹配弟弟的,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,在青云路上拉耿照一把,省却几年冤枉工夫。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,竟攀了个“耿夫人”的身份,闹得满城皆知,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,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“七出”么?这……成何体统!
    在栖凤馆内听闻“耿夫人”求见时,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、沉落俏脸,总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,含笑应了,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。
    这场“姑嫂”会面的内情,只她二人知悉,事后对耿照说起,双方都是轻描淡写,巧笑倩兮,没有一句恶语。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,真送回城内的铸炼房,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,怕要掀起轩然大波;反正锋刃无损,让符赤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。
   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,往栖凤馆报平安,横疏影没再叨念“娶妻须看出身”那套陈词,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“宝宝锦儿”,也不生气,喃喃道:
    “是了,想来……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。”口气温婉,竟无一抹针锋。
   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,忍不住啧啧有声,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:
    “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,竟能收服我姊姊?”
    “就你胡说!”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,捏了捏他的嘴皮子,笑道:
    “横姊姊好得很,又精明能干,什么收服她?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。”耿照久久难释,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,别说狐异、血甲两门,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平。
    当日在越浦城驿,听闻典卫大人归来,满城仕绅无不往贺,邵咸尊亦在列中,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,邵咸尊独个儿前来,匆匆致意,便即离开。而后在安置流民的例会上,耿照陪同将军前往,两人又碰面几次,同样说不上话。
   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,专程投帖拜访,终于见到芊芊。芊芊见他气色甚佳,这才放下心来,忙着张罗茶水细点,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,雪靥晕红,碍于父亲之面,终究没说什么。
    邵咸尊生活简约,为协助安置流民,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,便退了客栈厢房,改投城北真妙寺。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,难入权贵之眼,邵家一行三人,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,合住一方小院,倒也清静自得。
    耿照来时,诸弟子奉家主之命,各往邨屯去了,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。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,旅途颠簸,更不利恢复,邵咸尊颇通医道,邵兰生自己也有涉猎,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?索性留下休养。
    探望完毕,邵咸尊延耿照入房,两人缘悭数度,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。
    “家主将宝刀借我,不意毁损,实是万分的对不住。”耿照起身整襟,长揖到地,却无赧然退缩之色,肃然道:“但我今日前来,却要厚着脸皮,向家主再借藏锋,而且这回,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;若不幸毁了宝刀,在此先向家主赔罪,此非在下所愿。”
    问人借东西,哪有这样说的?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,运功竖耳,听了个一清二楚,内创险险爆发。
   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,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,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……不不不,叔叔胡说什么呢?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,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?是朋友,叔叔一定想办法,帮你的“好——朋——友——”逃过一劫,好不?
    “他……又没有乌漆抹黑,只是……只是有点黑而已。”
   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,芊芊不忘小声辩解,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,意识到这是个更大的圈套,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,整天都不和他说话。
    邵咸尊的反应,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,听罢狂言,淡淡一笑,信手解开桌上的锦缎包袱,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,耿照毋须取握,掌中便重又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。
    他听老胡说,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,算算时日,要请巧手匠人配副新的,兴许赶了些,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,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,稍事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。
    “兵刃在此,随时能借出。”
   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,刹那间,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,毫不逊于萧老台丞,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,几欲透颅而出。
    “只是我须问清楚,此器欲借何人?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,还是……总领邪派七玄、横空出世的魔头?”
    第二二七折、君问归期,水夜轳音
    若在半年前,即使身负碧火神功、夺舍大法、化骊珠等不世绝传,这挟着凝锐精芒的注视,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,本能发动功体,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礼之举。
   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,神色自若。“家主此问,若在岳宸风身上,便只有一个答案,两者并无区别。”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,呈交邵咸尊。
   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、五绝庄的种种作为,理路清晰,字迹娟秀,盖出自绮鸳手笔。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,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,往花石津布达四府竞锋一事,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、赠“正气”拉拢横疏影,可见威胁之甚。
    邵咸尊细细读完,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,笑道:“无有镇府用印。”耿照从容道:“草莽之事,敢伤将军清明?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,自是有印的,已然收档存查,等闲不得携出。”
    邵咸尊此问,探的是将军的态度。而耿照之答,则点出将军“意在结果不问细节”的默许态度。
   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,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,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,其来源只能有一处,即是染红霞。
   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,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,赤炼堂非是善类,上回她与耿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,料想没什么说服力,怕是白饶;水月停轩的旗舰“映月”早已离港,航返断肠湖,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,毋须于此际直面相对,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;观海天门有胡大爷,奇宫韩宫主那厢,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……思来想去,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。
   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,已说明了态度,起码愿意一谈。耿照心思通透,未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。
    邵咸尊交还纸片,沉默片刻,忽然露出微笑,拈须道:
    “二掌院极言七玄众高手,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,愿受大人节制,从此与正道修好,我本不能信。今日与大人一晤,始信了八九成,大人不惟武艺精进,足以慑服群雄,言语气度,更是令人心折。
    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七玄之中,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,邵某闻名既久,很是佩服。七玄若能放下宿怨,行正道事,青锋照愿开中门,与诸同道饮杯水酒,共谋大利。”
    耿照起身整襟,长揖到地。“家主胸怀,我替本盟谢过。”
    邵咸尊摆摆手,将藏锋推过桌面。“我亦有私心,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,为我试出锋刃之极。”两人相视而笑,以茶代酒,举杯相酬,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。
   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,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,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。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,事后回想,总觉家主有意相让,其修为不下“鼎天剑主”李寒阳,执意争胜,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。
   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,极为佩服,料想抱诚以陈,应能说之,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。然而,说是“始信八九成”,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,果然邵咸尊轻抚“藏锋”的乌檀直鞘,微笑道:
    “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,欲借宝兵对付、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,我料非只巨恶,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。邵某不以武艺名世,未敢自荐,若有机会为正道、为苍生尽力,却也是责无旁贷。”
    耿照双手负后,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,沉声道:“非是有意欺瞒家主,在下追查妖刀之事,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,然而过程当中,已是备极惊险,若无家主宝刀防身,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。待此事稍有眉目,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,其后联系七大门派,共襄除魔盛举,还望家主鼎力支持。”
    虽是一枚钉子,毕竟放软了身段,邵咸尊惯见风浪,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?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,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,对邵咸尊来说,已然足够。
   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,此事不比锋会,镇东将军不好插手,这初出茅庐、新鲜热辣的“七玄同盟”,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,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;至少在这个阶段,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。
    他沉吟片刻,从鞘上移开手指,举杯就口。耿照也不忙取刀,重新落座,提起茶壶为彼此斟满,两人又饮一杯。
    “除了藏锋……”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,见气氛不错,小心斟酌字词。
    “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,实是感激不尽。不知剑……修得如何了?几时能好?”
    邵咸尊眼帘低垂,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,呷了口温热茶水,悠然道:“不是自铸的剑器,未敢贸然动手,修好‘藏锋’后,我仔细观察几天,才将受损的剑柄、剑锷除去,眼下正在检查剑刃,看有缺损否。典卫大人这边请。”
    两人出了厢房,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,邵咸尊推开门扉,举手示意。
    耿照入内一瞧,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、几凳等均被移走,墙边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,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,周围墙面新旧有别,似乎在建造之时,就有这座打铁炉井;而后久无人用,连拆除也懒得,索性以木板封起,当作寻常厢房使用。
    炉中黑黝黝一片,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,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。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,亦是陈旧不堪,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,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“簇新”二字,与整个房间、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,显得格格不入。
   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,粗粗一瞥,除亲切之外,更多的是疑窦丛生。
   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,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,既然无人使用,拆去便是,何须刻意掩盖?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,自是邵家主接下修复刀剑的委托后,才让寺方新砌;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,怕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。
    砖台上,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,拆去绯红柄鞘之后,昆吾剑的锋芒更加璀璨如星,光华隐隐,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,隔着钢体透出辉曜,微一凝眸,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,当中似有三千世界,静肃而神异。
   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,非出自红儿的要求,而是为掩神剑异质,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。耿照忍不住想。
    “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。”
   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。
   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,暗自凛起,面上却不露分毫。“家主所言甚是。此剑之好,令人印象深刻。”
    “据说,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?”
    邵咸尊走到台边,以雪帕裹手,捧起无装剑刃,微眯着双眼,似正细细赏玩。“我听闻屠兄大作,必镌‘化应万千’之铭。以此剑之佳,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没见此铭,莫非……是他人的作品?”
   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,“化应万千”的铭刻正是其标记,铸出这等神剑,决计不能留白,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。此问之中,藏有极大的陷阱:屠化应是流影城最出名的匠人,若耿照以“或是他人所铸”虚应,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,有个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——
    此人是谁?何以无名?……其后连串的问题,随着七叔的“高柳蝉”身份,将更经不起推敲。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,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。
    以横疏影之智,不可能想不到这点。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,为了瓦解“姑射”的阴谋及控制,认为假邵咸尊之手,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,会是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……
   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,便以最宽容的标准,都无法说服自己,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;当面询问横疏影,她也只淡淡以“是么,这我倒是没多想”一句话带过去。他曾问宝宝锦儿,与姊姊见面时,有没发现什么异状?双姝倒是有志一同,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。
   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。
    用不着“文武钧天”,便以耿照的火候,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“化应万千”的碧水名剑太多。流影城有这等大匠,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,这答案连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。
    “这……在下也不知道。”
    耿照定了定神,摊手苦笑。“我在城中地位低下,很多事并不知晓。屠师乃本城首席,最顶尖的兵器,自是出于屠师之手,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作,未必不及;为何没有剑铭,这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    就算是推诿,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。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,以邵咸尊看来,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,得不到满意答覆,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;放落剑片,淡然道:
    “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,就算推迟举行,依旧是精彩可期啊!”
    流影城“碧水名剑”的种种特征,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,邵咸尊乃东洲有数的大匠师,不可能看不出来。耿照备妥几套腹案,待家主问起,便要一一应付,岂料他问也不问,隐觉不祥,试探道:
    “……家主预计几时能好?待柄鞘重新装好,在下再来取剑。”
   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。“典卫大人公务繁忙,毋须多跑一趟。待我检查完毕,配好柄鞘之后,当亲自送交二掌院,剑归原主。”
    耿照暗叫不妙。红儿不通铸冶,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,推说尚未检修妥适,她也莫可奈何。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,肯定节外生枝;这会儿,家主已不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,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。
   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,邵咸尊若跳过她,迳将宝剑交给耿照,才是不合情理的举动。
   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,耿照反覆沉吟,终无良策,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红儿来索剑,让家主及早归还。
    这场会面,最后以四人同桌,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。这位青锋照的大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,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,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,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,料理些青菜豆腐、素鸡素羊,居然甚是美味,吃得耿照赞不绝口。
    芊芊芳心可可,满面羞红,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,一溜烟地跑了。
    邵咸尊自律甚严,家中每日饮食用度,按人头计,每人银钱若干;一顿吃得好了,便有两顿俭朴些。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——这个“宴”字若教独孤天威听见,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——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,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饭,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,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,做完吐纳日课,又一头钻进铸炼房中。
    三爷、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,没敢打扰,各自回房,熄灯安睡。
   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,闭目养神,直至虚静之境;隔着当中数间屋室,犹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、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,仿佛就在耳畔,边推断着邵兰生恢复的情况,确定他熟睡之后,才撮唇睁眼,无声无息吹灭灯焰,解开青布棉袍,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。
    越浦并无宵禁,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,居民无不早早熄灯。
   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,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,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。这河非是人工渠道,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,多半集中在城北,没什么漕运的价值,沿河架设水车轳辘,磨坊、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,就往河畔聚集。
   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,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,水声、轳辘声日夜不断,不宜人居。工匠们白日前来,落日后各自返家,偶有连夜赶工的,也不会熬到天明;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,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无论是光与暗,抑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,都形成强烈的对比。
    顶着书有“俞家铺”三字的破旧店招,邵咸尊打开门锁,无声滑入铺中,摸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,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。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息,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,夹杂着一丝余红,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,又将复燃。
   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,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,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,从上锁的屉柜中,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,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,每一枚的尺寸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。
   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、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,堪称是完美无瑕的复制,而且不是一枚,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,光是这份精准的功夫,便足以令人咋舌。
    邵咸尊拈起一枚,标着昆吾细细打量,面色越来越青,一抖手腕,将剑片往昆吾撞落,“铿!”一声激越清响,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,平滑的断口闪着乌铁般的狞光,可惜再无刃尖,宛若猛虎失牙。
   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,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,若再提高比例,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,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,决计不能毫无所觉。
   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,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、乌金等异质,以重现昆吾剑刃的坚韧。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,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,若非熔掉兵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,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,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,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。
   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,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,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,四处奔波,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,动手赶工。
   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,世人对“文武钧天”的推崇实非过誉,至少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,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,复现如斯。
   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。
    再给他三个月……不,就算是三年的时间,全心投入,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,一一尝试,不知伊于胡底,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人,拷问秘方省事。
   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。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,破解昆吾剑的秘密,但只要能留下此剑,假以时日,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。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、外型上无懈可击的“昆吾剑”,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。
    这对邵咸尊而言,本非难事,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,那股银河淬洗般的隐约星芒,即使对光转动,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,无法确知何时何地、何以能见,但确实存在,总能见得。
   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,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,号称当今武道第一人,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,但毫无疑问,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,慢则十天半个月,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,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,这险他决计冒不起。
   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,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,直到闷钝的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。
   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,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,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下的,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、成一派宗主后,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。
   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,毫无疑问得自“御”字令的启发,但邵咸尊并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,而是供自己使用,换句话说,就连潜伏暗处、不分邪正,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,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。
    这间俞家铁铺,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,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几年间,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。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,师徒俩会面的选择多了,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。
    但光霞心细如发,雇了名体态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,白天在此开铺营生,十数年来如一日,有进有出、无有蹊跷,不管是谁来查,决计料不到有这等暗桩。
    近日赤炼堂多事,六太保“陷网鲸鲵”雷腾冲、九太保“役马天君”雷司命相继亡故,十太保“燕惊风雨”雷冥杳失踪。
   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,但越浦五大转运使、雷氏宗族等“铁派”旧势力,当时为了制衡“血派”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,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;而今没了雷奋开,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“指纵鹰”的雷门鹤,到底是铁派抑或血派,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,未必一如往日。
    邵咸尊在以“本尊”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,就曾密会光霞,听取爱徒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,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、身受重创,钻了空子除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。
   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,谕令光霞低调行事,切勿表态,待两派开价争取;邵咸尊在越浦期间,尤其不可联系,以免暴露身份。
    九光霞以“雷亭晚”的身份潜伏多年,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,发挥了关键的作用。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,粗着嗓子道:
    “打烊啦,明儿再来!”暗自提运真气,一覆桌上白巾,掩住真品。
    “便是打烊了,才来寻你。”来人嗓音嘶哑,极是耳生,但不知为何,邵咸尊浑身鸡皮悚立,仿佛见了鬼似,一时间僵在凳上,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。
    “喀”的一响,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,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身影,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,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几绺灰发,翻着黄浊怪眼,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。
    这些年来,邵咸尊一直在找他。当然,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。
   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,从来不是这样。他微眯着眼,端详着只余一臂、身如熟虾的驼背老人,只觉得毫不真实。
   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,眼前之人的模样,都未免太过凄厉,邵咸尊从天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,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,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。
   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,但在此刻,却莫名地不忍卒睹,就像一柄绝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,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,熔成铁水,好过细数它身上的残碎,忆起它曾有的壮美。
    “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……”他喃喃道:“没想到,竟是这样。”
   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,邵咸尊凝眸片刻,才意识到他在笑。
    “我没打算回来。”老人哑声道:“你知我脾性。该做的事,我从不拖延。”
    包括复仇么?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,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,还能剩下多少武功。屈仔是质朴刚健,这同出身有关,可一点也不蠢;要不,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,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
   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,必有全身而退……不,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。邵咸尊汗毛直竖,运功外放气机,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,但又不敢全力施为,以防老人猝然动手;犹豫屈伸之间,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。
    窗外,洮河流水潺潺,远近轳辘连声,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,磨坊里的驴嘶,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……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,没有杀气的反应,让他更觉焦躁,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。
   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,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,遑论分辨。
    “屈……”
    “拿来。”
    邵咸尊微怔,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,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。
    “这剑……这剑是你铸的?”
    老人连回答都懒,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,五指箕张,掌心向上。
    邵咸尊五味杂陈,错愕、震惊、愤怒、嫉妒……一下子塞满胸臆,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,那个他睁眼苏醒,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。屈仔较他更晚学武,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;较他晚学剑,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;较他晚执锻锤,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……就连伤成这样,只剩一条膀子了,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!
    ——天理何在?天理何在!
   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,眦目欲裂,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。
    “你……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?挑选这时现身,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?”
    “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?”
    老人哼笑。“要不是你故态复萌,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,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。”
    邵咸尊闻言悚然,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、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,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,钜细靡遗。老人见他嘴唇微动,却未吐出字句,似不想继续纠缠,蹙眉直道:
    “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,全是赝品,钟允发现有异,才被你灭的口。不想‘映日朱阳’的真品却未收回,辗转落入‘林泉先生’崔静照之手,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。
    “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,仿造他人之作却难,我料你故技重施,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,故来劝你,莫犯糊涂。”
    “檐香阶雪”钟允本是无名剑客,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,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。然而,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,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,居然不是同一柄时,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,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——
   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,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,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,遑论目证。
   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,于盛极时急流勇退,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。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,只爱美人无意功名,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,亦是众说纷纭,曾领几年间谈风骚。
   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,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,被雷万凛收为义子,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,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,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。
   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,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,另一个不为人知、却同样重要的原因,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,连取六柄钧天伪剑,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。大太保江湖混老,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,冷静下来一想,难保不会发现蹊跷;若循线查向钟允处,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,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。
   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,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——
   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!如非虎落平阳,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、铁掌扫六合的“天行万乘”?
    万万料不到,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,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,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,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,思绪一片铄白,回神不由股栗,喃喃道:
    “这么多年来,你……始终都看着我?”
    老人一瘸一拐,缓缓踱至桌前,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、错愕、恍然……一路飞快变化,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,最终凝驻时,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。
    “原来你竟不明白,是不是?”老人垂眸俯视,嘶哑嗓音娓娓而出。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,只觉苍凉而哀伤。
    “我早已不看你了,在很多很多年前。”
    第二二八折、累恶无由,匕现图尽
    水风吹动,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。
   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,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。
   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“点玉四尘”之首卫青营追杀,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;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,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,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。
   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。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,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高人说,以“同命术”为少年改变命格、借他三十年大运,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云。这……就是所谓的奇遇罢?闯荡江湖,得神秘高人赏识,从此脱胎换骨,成就不世功业。
    然而他的“奇遇”,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,读了三个月的书,如此而已。
   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,似也无此意向,只夸他是块好材料,期许他朝破开石壳,熠熠放光……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,三个月里,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,心中淌血。为什么,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?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,却有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,砸也砸死了他?
   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,再游故地,意外与雷万凛重逢,两人循当日卫青营的来路搜查,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。
    放出妖刀、制造刀尸,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,伺机上位,这是雷万凛的主意;而邵咸尊要的更少,自始至终,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。
   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,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、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……什么叫“我早已不看你了”?这副瞧不起人的、高高在上的神气,是怎么回事?我双手染血,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,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容怜悯的姿态,来糟蹋人的!
    他颔关浮凸,指节捏得格格作响,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,没敢鲁莽行事。
   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——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——仿佛不胜其扰,蹙眉道:
    “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,做下这等大恶,换得天下第一大帮,指点江山二十载,人说:”雷万凛之前,更无赤炼堂。‘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,好歹也干了番大事;我觉得不值,但总有人觉得值,这也无甚好说。
    “你呢?悔赠剑器,杀人灭口,舍不得的,不过是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元之精,既如此,一开始就别送,岂不更好?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,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个,还能叫青锋照么?有没有比以前更好,让你更快活?午夜梦回时,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,还有那些师弟们?
    “杀雷万凛的儿子,更是莫名其妙。你颠覆赤炼堂了么?让青锋照更壮大了?两者既无瓜葛,耗费偌大心神,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,你又有什么乐趣?为了遮掩这些丑事,你极力行善,毫无享乐,唯恐稍有不慎,被人拆穿臭史……既如此,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?不用做得这么尽,活得也更轻松,岂不甚好?”
    邵咸尊哑口无言,不由得想起从前,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。
    植雅章是书呆子,口舌不如他灵便,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,然而他每次驳倒邵咸尊的,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,村俚皆知,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。
    “这几十年来,我看着、听着你过的日子,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,现而今,就只剩‘何苦来哉’四字而已。”
    老人摇了摇头。“同门一场,你姑且听我的劝罢,别蹚这滩混水。你连对秀绵的心意,都能放下,宁可将她嫁与胞弟,收其女为螟蛉……人生数十载,有必要这么苦么?”
    邵咸尊再难遏抑,凤目暴瞠,怒道:“……住口!”雄劲破体而出,桌板轰然飞碎,漫天木屑剑片间,穿出双掌连环,肘腕齐施,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膛,正是《不动心掌》的一式“数罟入洿”!
    变生肘腋,老人却不稍退,单臂推出,以简御繁,气旋绕臂而出,所经处木片迸散,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,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“河凶移粟”。这一掌当中,包含了十三股方向、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,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,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,以此招后发先至,抢在敌先;双臂尚未击实,眼前倏然一黑,心惊胆寒:
    “……我命休矣!”避之不及,心念微动,装作闭目待死。
    “河凶移粟”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,邵咸尊只觉一滞,却未如想像中气血激荡、剧痛断息,显然老人深得“自反而缩”四字精要,中敌而不吐劲,收发由心。不动心掌虽是绝学,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;把内外功夫练到这般地步,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,化用掌法,居然不受残缺影响。
    ——天功!
    而邵咸尊赌的,就是这份收发由心。
   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,只觉触手微陷,如中膏泥,一怔之间,邵咸尊已运功护住心脉,双臂暴胀一倍有余,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,撑爆袖管,挟巨力撞向老人两胁!
    “河凶移粟”确是杀着,但着体后再行吐劲,至多七成力而已。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,拼上《青狼诀》强横兽体,便是两败俱伤,也要取老人之命!
    砰砰闷响,二人踉跄分开,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,踏墙一蹬,不顾五内翻涌,挥爪扑向老人。
   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,单臂一攫,扯下一缕乌金暗芒;邵咸尊的视界骤然三分,如花绽放,双手腕脉、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,刀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,被无声无息切开。
    邵咸尊汗毛直竖,本能要护住咽喉、心口等要害,才发现手腕、肘弯、锁骨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,大股药烟窜出皮肉,却无法立时复原,双手软软垂落身侧,晃如逆风柳条;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,对正自己的喉咙,为免撞穿在敌刃上,死命顿住身形,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,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,如膏脂串上热刀,几不能止,鲜血汩汩而出。
    老人食、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,嘴角扭曲,微露一丝冷笑,这回是真露出讥诮不屑之色了。
    “你想方设法,攀附旧情,将三弟送往飞鸣山,是防着我哪天回来,不致对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?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,兄长与他喂招时,心里打的是偷师的主意?”老人冷哼道:
    “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,他的‘鹭立汀洲’与我的‘寒潭雁迹’渺不相涉,你与他拆得再熟,也只能应付他,对上了我,结果就是这样。”
    邵咸尊方才急运《青狼诀》,即遭重创,真气失调,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,自疗之间威能消褪,又有部分回复原形,偏生恢复不全,人不人、狼不狼,双形俱失,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,差点便至颈骨,吞吐艰难,连手臂也抬不起。
    除遭遇蚕娘那时,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,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,让他看见自己偷练邪功,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。
   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,非因手筋喉管受创,而是自尊。
    “这剑,我带走了。”老人拔出昆吾剑,挑起白巾一裹,仿佛掖的是条咸鱼。
    “你想做好人,想要好名声,这不是坏事。秀绵的女儿很好,你弟弟很好,她们都是好人,你的运气很好。带她们离开越浦,有多远,走多远。你干这些事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,今夜之后,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。”
   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,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,艰难开口:“你……报……报仇……”
    “你问我要不要报仇?”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,却未回头。
    “我一直都在报仇,报师父的仇,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,报苍生黎民之仇,那对象并不是你。你若非昏了头,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,当能明白,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。
    “我便杀你一百次,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,没了邵咸尊、雷万凛,还有无数棋子可用,世上最不缺的,便是权欲薰心之人。非为这柄正剑,我这一生,都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;我若能放,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?”
   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,呜呜出声,既像嚎哭,又似兽咆。
    “师……偏……偏心!传……传……铸……剑……呜呜呜……我……不……”
    “看来你从不明白。”老人叹了口气。“我一直以为,你是很聪明的人。我从前很仰慕你,读那么多书,懂忒多事,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,和师父他老人家,是那么样的亲密。不想你居然不知道,师父最在意的,从来都是你。一直……都是你。”
    秀绵她爹……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,兴许季师叔也说过。
   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,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,直欲狂吼,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。
    ——事到如今,你还敢这么说!
    ——你们一个个……都昧着良心消遣我!
    “铸……咯咯……青锋……没、没有……呜呜……只……只你……呃……”
    老人会过意来,不由失笑。
    “你是想说,师父偏心,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,这把剑就是铁证?”
    他摇了摇头。“这种独特的铸法,连师父也不会,如何传我?邵咸尊,奸宄邪佞,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,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、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剑铸法?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,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?那几把刀,却是何人何地所出?”
    邵咸尊如遭雷击,若非受伤沉重,几乎要跳起来。
   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——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、杀人无数的时光。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,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,只有结果是他要的,而非过程。
   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,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,遇上高手极易折损,他才想出“生魂勿近,金铁禁行”的妖魂移转之说,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同。中期以后,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,坚韧锋锐,的非凡品,配合他与雷万凛设计捕捉高手,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,“妖刀无可匹敌”的恐惧,才算是广为流布。
    战后,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“天笔点谶”顾挽松口里得知,这几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。这位前朝酷吏,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水,挟此秘闻、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,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。
    他忽然明白,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。但他不明白的是:屈仔,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。
    “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‘天瑛’。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,不确定它是否存在,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……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,季师叔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,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。”
   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,淡淡一笑,推门而出,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,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,一如远去的跫音。
    “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。你曾以它为恶,而我,学会了铸造之法。”
    ◇◇◇
   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,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,哪儿都没去。
   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,别提秦楼楚馆,流连风月了,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,二来是真没有钱。
    事实上,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,在平望的督作院时,干过更无聊、更虚掷生命的工作,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,造册归档。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,坚持确实清点、确实造册,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,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,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,把谈剑笏调出平望,想去哪儿让去哪,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。
   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,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?有病!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!
   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,不管是谁来看,都只能用“无聊”两字形容——
    嘘寒问暖、专心院生学习起居,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。谈大人概念里的“工作”,是得动手弄点什么、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,定时定点,还要留下详实记录,以供有司查察。
    不这样干的,算是哪门子工作?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。
    所以,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,就是没工作可做。不能弄点什么、把什么打开或关上,定时定点,然后逐笔记录。什么都没有。
    什么都没有!虚掷光阴啊,谈辅国!
    上覆笥山之前,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,瞧得无名火起,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、府衙书库巡视,清点些什么,做点什么文书记录之类,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,图个眼前清静。
    可越浦虽大,终有查完的一天,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,萧谏纸直想派他去谷城大营查粮秣册、军械册,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,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,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,究竟鹿死谁手。
    “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,要嘛别让我看见,要嘛别靠近船舷。”一日晨起,萧谏纸埋头书案时,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,叫了进来,没好气道。
    “是,属下遵……”
   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,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,本能应了,才想起要问因由。“这又是为何呀?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,料到今日河中有浪?”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,上知天文,下通地理,似也是理所当然。
    萧谏纸冷笑。“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,对你就不好意思了。别让我瞧见为好,辅国。”
   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。谈大人心想,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,于是默默退出去,改往别条船上蹓跶。
    因此,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,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,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——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,乃因美人邀约之故,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,镇日嫌得发慌。
    “我的佩剑‘昆吾’,本出自白日流影城,不巧在莲觉寺一战,柄鞘毁于乱石之下。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,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,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。”染红霞小心措辞,似乎意有所指:
    “我只会使剑,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。横姊姊说,谈大人精通冶炼,若能请得大人同行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    都请出“文武钧天”帮忙了,还须何人照应?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,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,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;见染红霞说得保留,忽会过意来,探问道:“二掌院的剑,坏得严重么?”
    “瞧是柄鞘有损,未见其他。”
    “……送交家主,有多久了?”
    “据说已近三旬。”
    那也太久了点。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,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,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,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,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,家主为补其阙,又不便言明,才耽搁如许时日,点头道:
    “不妨,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,一窥家主神技,开一开眼界。”染红霞笑靥如花,欣然称谢。机会难得,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“文武钧天”修补名剑的技艺——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——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,萧谏纸把手一挥,冷哼道:
    “杵在船头看了难过,全带上!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,捎碗白饭来。”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,东家颇有手艺,鲜鱼料理得极好,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,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,搁在铺口卖,买了请东家料理,也能自带鱼货求烹,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,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。
   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,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,常遣院生去买,连谈剑笏这般“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”,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,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,知他心情不坏,这才释然下船。
    正午时分,一名青布棉袍、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,提着食盒走出鱼铺,来到粮船。
    留在岸上荫凉处、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,见少年虽有些眼生,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,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,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,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,加上一大碗白米饭,还有一小只空碗,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;按副台丞吩咐,先搜了少年的身,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,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,这才拱手道:
    “失礼了,小兄弟请。”
    少年笑道:“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,兄台若不嫌弃,还请移驾品尝。”
    “这……”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,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,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,勾起馋虫无数。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:“你吃饭去罢。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。”
   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“炙鱼脍”时,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,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,以食其鲜的。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,既然老台丞出声,院生也乐得轻松,抱拳朝少年一拱:“有劳小兄弟。我就在铺里,有事喊我一声。”便即离去。
   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,与老台丞所用相同,鲢脑豆腐羹、水煮鲢鱼片,东家说是会过帐的。院生乐不可支,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,坐下大快朵颐。
    少年登得粮船,掀帘入舱,将竹箧置于几顶,摆布好饭菜碗筷,满舱都是鲢鱼鲜香,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,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,朗声道:“午膳备好了,台丞趁热吃。”
   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,眸中迸出精光,打量了他半晌,这才推送轮椅滑出,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。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,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,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,双手捧过。“……台丞请用。”
    萧谏纸接过饭碗,夹了筷水煮鲢鱼,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,渗开一层橙金油亮,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,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。
    老人尝了一口,赞道:“好滋味。”扒饭相佐,连尽几口,才又蹙眉:“好辣的滋味。”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,闻言奉上,笑道:“台丞不嗜辣,该吃红烧,而非水煮。”
   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,几曾由人说?老人哼道:“我知这道菜辣,早有准备,没想佐了白饭,更显其辛。”少年吃惯了辣,倒没想过有这种事,思索片刻,娓娓说道:
    “这和杀人,约莫是一个道理罢?杀一二人时,心里有所准备,知自己做的是坏事,将成恶人,或者后悔,或者沉沦,却不混沌,心底清楚得很。一旦杀的人多了,理由便多起来,或杀一人以救苍生,或牺牲少数,造福多数,打着大义名分,越发心安理得起来;旁人指摘其恶,说不定还要翻脸。”
    萧谏纸眸光一锐,满目森然,一时却无以相应,沉着脸又吃小半碗,喝了豆腐羹,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,上下打量半晌,哼道:
    “你头一回来见我时,刻意打扮精洁,换上一袭体面武袍,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,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;然而态度畏缩,期期艾艾,易挫易折,稍进则退,任谁来看,不免觉得难当大用。我可惜你一条命,不欲折损幼苗,这才让你回去,你连个‘不’字都说不出口,足见我所料无差。
    “这一回,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,布菜劝食,甘执贱役,然而目光宁定,成竹在胸,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,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,夹着尾巴逃离此地,抑或有功名在身,新官上任三把火,挟镇东将军为后盾,当天下之大,再无人能威胁于你,这才底气十足,夷然无惧?”
    “是么?我倒不觉得,有这么大的差别。不过台丞目光灼灼,鉴人如镜,既然说有,想来便是有的。”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,片刻才道:
    “当时我来见的,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,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,一言而为天下法,匹夫而为百世师,我读书不多,一向仰慕读书人,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,心中之激动,难以言喻。若有失仪乃至失常,当为此故。”
    萧谏纸冷笑。“做官还是有好处的。一会儿没见,马屁都拍得忒好了,慕容麾下,果无虚士啊。”
    少年并不气恼,正色道:“况且,奇宫魏师傅死后,东海便有遗老,再无这般抛头洒血、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。我来找的,是世间最后的希望,在妖刀之前,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,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。人在仰望巨大之际,所显现的渺小,实际上并不卑微,那是渴望成长、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,便是此际看来,我也不以为耻。”
    老人沉默了一霎,扬眉嗤笑。
    “看来,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,已有破除邪秽、舍我其谁的资格,堪为世间希望,才来耀武扬威,让我收回评价,肯定你的‘成长’么?”
    “台丞误会了。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,在清算其恶之前,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。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,起码应该被聆听;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,不能侈言正义。”
   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,新舀过鲢脑豆腐羹,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,微笑道:“在开口之前,当好好吃一顿,吃好了,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。就算是你也一样,古木鸢。”
    第二二九折、柳岸习习,一一风举
    “……有道理。”
    萧谏纸点点头,丝毫不觉意外,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,仿佛耿照喊的是“老台丞”,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、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。耿照微怔,还没反应过来,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,问道:
    “你吃过了没?”
    欲寻“古木鸢”摊牌,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,宝宝锦儿心细如发,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,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,食不知味,总算营养充足,不致枵腹。
   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,自己却没心思吃上,陡被老人一问,讷讷摇头,苦笑道:“我不饿。”
    萧谏纸怡然道:“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,你却‘咕咚’一声饿晕过去么?吃好了,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,就算是你也一样。”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,发出铿铿脆响。
   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,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,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,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,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。
    他一下词穷,想不出推辞的借口,只得盛了一碗,坐下与老台丞同吃。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,鲜嫩紧致,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,毫不费力,入口却能弹人牙舌,火候拿捏恰到好处。
   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,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,下手十分节制,萧老台丞觉得“更显其辛”,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,舌尖还不觉麻刺,鱼肉白饭便已囫囵落肚,吃得满嘴鲜香,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。
    萧谏纸不慌不忙,以雪帕按了按嘴角,照例提过冷茶,一人斟了一杯。
    “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,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,将就罢。”
   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,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,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。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,那么一直以来,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,不惜牺牲享受,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,埋首故纸堆里……如此行恶,其意义何在?
   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,清楚到毋须解释。但萧老台丞不同,揭穿“古木鸢”的真实身份,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,反而带出更多谜团。
    “我想知道为什么。”
   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,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,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。“除非伤害无辜百姓,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,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,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。还是我们……普天之下所有人,一直都看错了你?”
    萧谏纸抬起头来,神色严肃。
    “我无意替自己开脱,在最初的计画里,有人理当稳制流民,勿使生乱。慕容柔乍看雷厉,其实在人命一事上,素来自制,你说‘上下交相贼’也好,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,如非有人中途捣乱,本不应有此伤亡。”
    “捣乱之人戴的,同样是‘姑射’的面具。”
    “你很清楚‘空林夜鬼’不可能这样做,对不?”老人哼笑:
    “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,便教她掌握力量,也做不出这等事来。我说了,我无意为自己开脱,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,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,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,稍嫌蠢了些?”
    耿照毛骨悚然。萧谏纸的口吻,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,如此一来,姊姊的安危——
    “我要杀她的话,她已经死了。”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,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。“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,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,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,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,尽管她并不知情。”
    “……为什么?”耿照忍不住问。
    老人微微一怔,忽然笑了起来。
    “因为没必要。”萧老台丞倒退轮椅,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,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。“你该不会以为,动不动就仰天狂笑,口出‘顺我者昌、逆我者亡’之类的狂悖言语、动辄杀人者,才能统领‘姑射’这样的组织罢?
    “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,所谓智者,并非拿人当棋子、把世局当弈局,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,抑或黑白棋石,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,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,但人有。
    “智谋布计,就是在预测、处理种种变数。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,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,有什么两样?但有一点,同下棋却是一样的: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,随着对手应付变局、排设新陷阱的手法,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有什么喜好?为什么要这样做……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。
    “有些棋力高的,不止求胜负,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,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,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,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。这种对手非常可怕,因为除了赢,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。”
    耿照心念微动。
    “这样的对手……该如何应付?”
    “只要盘势够大、对奕的时间够长,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。”老人哼道:
    “借力使力、移花接木、驱虎吞狼……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,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,骨子里就是这些,遇到挺得住攻击、能慢慢观察盘势,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,掩蔽身份的迷雾,总有被拨散的一日。”
   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,萧谏纸甘冒“造反作乱”的罪名,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,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、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,至少有一个理由——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——就是要逼出“迷雾里的对手”。
   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。
    “我想知道,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。”
    老人垂落目光,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。“我无意杀他,那是个意外。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,他突然弑师的举动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,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、控制刀尸时,借刀杀人,除去了心腹大患。我很后悔,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,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。”
   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,忍着怒气,沉声道:“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?像我这样不听控制的,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?”
   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,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;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,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,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,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,再不能兴风作浪,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,打定主意,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,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,先下手为强。
    “这你拿着。”昨儿夜里,赶在耿照回房以前,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,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。
    “‘天涯莫问’?”耿照反应极快,毋须拔塞闻嗅,便已猜到老胡之意,急忙推辞:“这太贵重了!我怎能收?你拿回去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、救云接峰之事,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
    “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,那才叫‘以备不时之需’。”老胡收起嘻皮笑脸,正色道:“古木鸢不是玩毒的,我给你‘天涯莫问’,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,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,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——醒神。
    “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,抑或心神受制,一吃下去,保证你立时痛得清醒过来,想昏都昏不过去……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,啊?自己小心,我等你回来喝酒。”拍拍他的肩膀,挥手离去。
   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,坚持独自前来,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,但若尾随照拂,那么符赤锦、弦子,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,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,事情办是不办?治军须严谨法度,治娘子军尤为其甚,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安定着想,只能按捺焦灼,仅以“天涯莫问”聊表心意。
   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,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,见耿照气势汹汹,淡道:
    “完美的刀尸,该像是崔滟月那样,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,却未剥夺他思考的能力。随战斗激发潜能,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,终有一日,他能真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,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,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。”
    耿照在心中,为“刀尸”做过无数次定义:被操弄的傀儡、行尸走肉、杀人兵器、试验活体……从未想过,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,听见如此正大光明的说法,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,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、流芳百世似的。
    若非不欲失仪,少年几乎要笑出来,忍着怒气,沉声道:“台丞此说,是把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,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。这样解释的话,世间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?”
    萧谏纸并未生气,淡淡一笑,抬头道:“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,却是何人所创,又缘何而创?”
   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,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,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,亲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,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,自然不会忘了那个“以刀为卫”的要求。由“无双之力”与“不死之躯”的例子来看,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原意,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,像钻文字漏洞似的,替玄鳞达成愿望。
   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,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,只能说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,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。
    “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,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,以守护其王座。”耿照肃然道:“但忠诚一物,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;力量再怎么强大,沦为杀人工具之后,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。”
    萧谏纸冷笑。“你没去读书应举,还真是可惜了,说不定颇有天分。恁我如何编排,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、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。”把文卷“啪!”隔空扔至八角桌上,哼道:
    “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、灌输意识,这种法子是有的,创造出来的,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,就算忠诚至极,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?刀尸的秘仪,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。
    “那卷图纸里,绘有移植自‘始源秘穹’的机关构想——当然不是完成了的蓝图,你拿了也没用。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,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稳定,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,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:除非身历其境,我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。”
    耿照打开图纸,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,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、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,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,镶着奇妙的弯弧条块。
    出于工匠本能,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,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,因为轮廓不甚完整,乍看并未认出,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大,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。
    球体四周,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,耿照一眼就看出,这是在示意每条圆轨转动的方向,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,速度决计不慢。在机关的前端,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,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,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,延伸到人形的额头上;旁人或觉莫名其妙,耿照却不禁悚然,立时明白那是什么——
    (烟丝水精!)
    三奇谷中,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,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,耿照迄今未忘。原来……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,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,但由于缺乏通盘的解析,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,只觉迷雾更深。
   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,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——不管是哪个部分。但他不可能见过,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,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尸的环境之外,当然是出于“高柳蝉”的坚持。
   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,或在东洲某一处,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,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,爽快地抛出条件。“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,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。”
    耿照沉吟片刻,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,当然没提染红霞,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。
   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,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,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,正色道:“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,激发刀魄的藏密、推动秘穹的机关,全赖水精作用。然而,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,须以内力催发,方能勉强启动,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,不知用法,将贮能恣意消耗,而至如此。
    “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,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,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。饶是如此,在崔滟月之后,要想再催发水精,推动机关,已然十分吃力。但高柳蝉始终相信,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,为防后人挟以作乱,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,我已答应了他。”
    听到“高柳蝉”三字,耿照心情复杂,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,强逼自己不作猜想,扬了扬图纸。“光看这张纸头,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,尚请台丞指教。”
    “秘穹设施、刀魄,以及号刀令,是从开始便已存在,于我借来‘姑射’时,一并转交与我;其中运作的原理,迄今无人知悉,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,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,只可惜所知有限,可能只比‘姑射’的原主稍多些。
    “我们用的药,无论是激发潜能、迷眼惑心,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,‘击鼓其镗’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,‘失魂引’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,醒后无知的‘阴阳交’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……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。
    “炮制刀尸时,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,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,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,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,直射受术之人眉心——咸信就是这道异芒,将刀魄中所蕴,‘刻’进了人的脑识;至于是什么道理,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。”
   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。
    “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,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。若能由音韵入手,破解号刀令的秘密,如此秘穹、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,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。可惜此法不通。”
   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“我”。
    “但高柳蝉……不以为然么?”
    “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,我不否认。”老人不觉微笑,片刻才敛起笑容,轻哼道:“但他以为,必须由刀魄入手,才能通解其妙。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,实际制作出来,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;在此之前,我们弄死了几个人,他便不肯再干了。
    “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,活像个巨大的刑具,人缚在其中,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、甩烂了,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……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。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,他们是怎生办到的,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,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,不似如今这般迟滞。”
    耿照眼神很冷。“台丞客气。较诸用心,实无不同。”
    萧谏纸笑得讽刺,并未辩驳,哼道:“总之,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,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,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,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。他花了三年才成功,完成之后,却不许我寻人试验。”
    但破解妖刀、乃至刀尸的秘密,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,牺牲了这么多人,背负着恶名,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。
    “他想了个蠢法子。”萧谏纸冷笑:“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,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,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,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;随着间隔拉长,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。”
   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,几乎惊起。
    “你是说七……高柳蝉他,也是刀尸?”
    “那就要看你,怎么定义‘刀尸’了。”老人淡然道:
    “这般胡搞的时候,我们还没有‘击鼓其镗’,没有‘失魂引’……什么药都没有,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,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,然后又挺了过来,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。
    “他算不算是刀尸?我不知道。什么妖刀武功、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,他一样也没有,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,也不知是什么缘故。但刀尸有的头疼、失眠、杂梦,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……他一样都没缺,剧烈的程度,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尸时,简直游刃有余。
    “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,自是令人气沮;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,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,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,不惟感应,只消手握刀魄,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,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,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,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。
    “我这辈子,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,即使两者绝不相同,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,却是一样的。”
   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“残拳”。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,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,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“古纪武学”,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,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。
   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?何以断绝?至今已不可考。然而,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,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,是远超过今传的,是以残拳一出,天下无敌,当代无以抗衡者;妖刀离垢的武功,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,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。
    “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。它似乎藏得非常深,心识一回到现世里,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。”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,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,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,原本的满腔怒气,似乎稍见平歇。
    老人看了他一眼。
    “后来,他想出了一个法子。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,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,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,给了他灵感。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,便以自己为媒介,手握刀魄,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,试图将‘梦境’传给他。
    “‘这样最安全。’——他总是这样说。这法子虽见效奇慢,可能要花三年五年、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,判定有无影响,但他遁入虚空,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,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,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,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,便能跑得快、跳得高,身子健壮,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,比旁人更吃香……”
    耿照怔了许久,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,一咬银牙,不让水渍溢出。
    “你可以怪他,没有同你说实话,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,让你在小小年纪,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……然而,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,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,即使要冒险,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,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。这点,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。”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,取出一物,推至桌缘,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。
    “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。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,邵咸尊那厮,不是什么善男信女,日后切莫轻信于他。”萧谏纸冷哼道:
    “当日,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,全是意外。我的原意,是透过横疏影之手,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,到七大派里备着,算是某种预防措施。岂料出师不利,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,断肠湖这边,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。”
    耿照闻言一凛。“那何阿三……不是你们的人?”
    萧谏纸哼笑道:“笑话!我挑选的刀尸,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,便如崔家娃娃那般,拥有殊异体质之人,兼且家破人亡,已无退路;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,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,洗刷污名,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,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。
    “虽说出身无分贵贱,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,就算绑上秘穹,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,简直是脱裤子放屁!谁干这等无聊事来?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尸,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,管他是死是活,自然毫无顾忌。”
    耿照思绪飞转,沉吟道:“这么说来,啸扬堡的何堡主,也非是你等所为?”
    萧谏纸摇了摇头。
    “当时,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,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尸,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,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。原本沐云色昏迷后,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,吸引七大派到来,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;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,再出现时,已然不受控制。”
    那就是另一拨“姑射”暗中搞鬼了,耿照心想。
    “先说好,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,迄今未改。”萧谏纸推动轮椅,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,肃然道:
    “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,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、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,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,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,生几个娃娃,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,抱死志给我卖命。
    “可惜命运择人,甚于人智,什么机巧聪明,至此只能低头。无论如何,你终是来到了这里,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,还不算太没用。我同你七叔,都不是什么好人,便打着大义的名分,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,决计不会逃避。
    “我料你今日前来,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,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,有股力量在运作、策划着阴谋;你来是为了确认,我到底是哪一边的。”
    耿照接过昆吾剑,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,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,但萧谏纸的话,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。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,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,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、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,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,
    他正要开口,老人又举起一只手。
    “你确认了你的,现下轮到我了。你以为,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?登门踏户,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?这未免也太过天真。”
    “有道理。”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,只点了点头。“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,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。老台丞请说。”
   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,润好毫尖,在掌中书毕,才将狼毫笔递去。
    “我这人一向怕麻烦,就不啰唆了。写下敌人之名,总要目标一致了,才有结盟的必要,是不?”
    耿照不置可否,也在掌中写下答案,两人同时摊掌。舷窗之外,柳岸习习,忽闻一阵朗笑,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,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,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,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,从没听过台丞笑哩!
    第二三十折、冤成薄幸,帘后舞腰
   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,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,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。吓人的还不止这样,少年离去未久,老台丞便唤进院生,交了锭银子,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,送往真妙寺。
    “照副台丞之性,肯定空手上门;染二掌院英风飒爽,惯走江湖,怕也无这等精细。你替我向家主致意,记得同副台丞说,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,留他晚饭,毋须推辞,代我吃了便是。”
   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。不过就是盒山楂糕,有留饭的人情么?
   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:“柜上若说要等,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,当不致空手。”院生瞠目结舌,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,赶紧揣银锭下船。
   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,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、冰糖、藕粉熬煮,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,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,也就是俗称的“状元糕”,镶蜜渍山楂、梨肉条为馅,恁是权贵豪门,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,这还是插了队的;寻常百姓按部就班,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。
   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,报上“千里仗剑”萧谏纸、“文武钧天”邵咸尊之号,东家亲自出迎,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;捧往真妙寺的路上,连迈步都小心翼翼,唯恐一个失手,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。
    “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。”
    耿照换过衣衫,登船继续面议,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,略吃了一惊。老人淡然道:“大隐隐于市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,不算来过越浦城。”谈了半个时辰,耿照才起身作揖,潇洒离去。
    萧谏纸倚座目送,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,才收回眸光,但听舷侧传来“叩叩”闷响,朗声应道:“上来罢,没有别人。”
   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,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,一跛一拐地进舱,上衫右袖空荡荡的,单手解下覆顶头巾,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,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,似是目力不佳,却不是七叔是谁?
   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,冷道:“邵咸尊打你那一掌,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。至于么?你又不欠他。真要说起来,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,我怎么看,你都是白挨了一记。”
    “挨都挨了,抬杠有意思么?总之死不了。”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,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,正色道:“谈得如何?”
    “剑我给他了,让他交还染家女娃。”
   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,提壶斟茶,好整以暇。七叔重哼一声,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,也不落座,微愠道:“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。”定了定神,心中有谱,容色稍霁,哼道:
    “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,当是主持大考,看来,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。”
   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,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,左拳虚握,迳以右手举杯,啜了口冷茶。“我只考他一事,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,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,一起摊开,如此则无可抵赖。”
    七叔面色微沉。“故弄玄虚!直接点不行么?扮什么高深!”
    此问之刁,与“天观”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、凌云夺冠那一问,其实也差不了多少,识者自能回答,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。看萧谏纸的模样,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,显然耿照之答,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。
    这种没谱的“题目”,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,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,黄浊翳目瞟他左掌,哼道:“你是写上‘隐圣’二字,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?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,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?”
   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,淡淡一笑。
    “他同我写的答案,一模一样。”
    七叔微怔,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,强自抑制,哼笑道:“看来,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,竟能查到这般境地。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,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,东洲能人甚多,除了我等,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。”
   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,片刻才道:“你错了。这孩子知道的,远远超过任何人,只差一点儿,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,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。”摊开掌心,赫然写着“行空”二字。
   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,怒道:“你写得这般答案,分明是想同他翻脸——”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,不禁结舌。
    “你就明白,该面无人色的,其实是我们。”
    萧谏纸抬头,敛起调侃促狭之色,肃然道:
    “我等掌握这条线索,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。并肩作战,势在必行!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,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,教他永远开不了口?你的师父、我那笨蛋皇帝,便是榜样。”
    ◇◇◇
   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,带回青锋照、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,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,传回冷炉谷,亦是欢声雷动,无争坪上建筑“混元宫”的进度,连带地突飞猛进,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,颇见峥嵘。
   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,沐云色得宫主允可,曾告知耿照几处,以便照应。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,说明七玄混一、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,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,应无异议,只待韩宫主回覆。
   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,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,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,自也不是问题。水月停轩、观海天门两派,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,鞭长莫及,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,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。
   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,正把握时间,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,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,跨过朱槛,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,细声细气:“见过盟主,见过夫人。”楚楚抬眸,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,独不看绮鸳,似有为难之色。
   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,再瞧这般作态,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,起身将手里的文档“啪!”往绣墩上一扔,甩着马尾单手叉腰,怒腾腾道:“有话你就讲啊,装模作样的干什么?”
   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,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,当真是梨花带雨、我见犹怜,只可惜满堂索然,无人相应。符赤锦笑眯眯道:“牙疼么?我帮妹子瞧瞧。”
   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:“回夫人的话,染二掌院到啦,正在大门外候着,说是专等大人出发。”
    耿照喜道:“快快有请!”
    “婢子岂敢慢怠?是二掌院不肯进门,说是避人口实。”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,这回倒不似有假。
    耿照还待说话,符赤锦轻轻挽住,摇头道:“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,我让人备车马去。”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,丝毫勉强不得,点头道:“也好,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。”
    符赤锦咬唇低笑,横了他一眼。
    “别讨好我,一会儿有得你忙。”一扭圆凹葫芦腰,梨臀款摆,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。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,动作不是普通的大,劈哩趴啦烟硝四迸,见他目光投来,没好气道:
    “爱招惹谁招惹谁去,看我做甚?”
   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,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,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,一副“靠近便抽死你”的架势。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,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,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,迳往大门行去。
    才到前院里,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,大红上襦,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,俏立于朝阳下,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,只觉曲线修长,体态健美,说不出的诱人。
    染红霞长发垂腰,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,走近时才发现襦、带等所用布料,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,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,穿在她身上,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,若非手提长剑,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,目光一瞥便即黏上,再难移开。
   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,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,起伏跌宕。裸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,说不出的秀气,既清新又迷人,虽是无心使媚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。
   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,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,不仅衣裳簇新,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,合着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,看得出是精心打扮。
   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,扬声道:“红……二掌院久等啦。”染红霞闻声一颤,好半天才转身,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,只是表情僵硬,勉强挤着笑;还未开口,便觉生份。
   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,总觉得这种时候,只要拉拉她的小手,便能教她冰霜消解。两人灵犀交会,染红霞立时便知,原本只是生份,这下却不禁蹙眉,小退了半步,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,硬梆梆地持剑一拱,朗道:
    “耿大人,血河荡还有段路程,正事要紧,咱们这便出发罢?”
    耿照好生失望,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,定了定神,抱拳笑道:“二掌院稍候,我让人备好脚力。血河荡说近不近,总不能走过去罢?”
   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,梳妆更衣,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,一个人晃了过来。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,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,只是她心切之下,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,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。此际听他一说,自己倒心虚了起来,雪靥微红,咬唇扭捏道:
    “……好罢,就等会儿。”
   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,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,怡然道:“二掌院之剑,可否借我一观?”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,双手捧过,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,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,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,这可怎生是好?
   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。
   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,没能取回昆吾剑,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柄鞘,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,问了家主几时能好,邵咸尊说五天之后,谈大人只点了点头,觉得是合理的答覆。
    要去风火连环坞,不能无兵器傍身,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,染红霞却知兵器称手与否,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,不忍夺舅舅之爱,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。
    耿照拿了剑,神秘一笑:“二掌院稍待,我去去就回。”转身迈入宅内,穿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,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,取出昆吾剑调换。
    染红霞拿回佩剑,柳眉一轩,不顾街上人来人往,铿啷一声擎将出来,对日端详,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,闪电还鞘,面上疑色益浓,迟疑道:“这是……昆吾剑。”
    “确是昆吾。”耿照笑道。
    “怎会……”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,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,况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……思之俏脸娇红,干咳几声以防失态,低道:“应非得自邵家主之手。”
    “不是。”举目四眺,神情警肃,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。
    染红霞面红耳赤,急得跺脚。光天化日之下,窃窃私语,成什么体统!这都能做得,何苦忍着相思,分隔两地,夜夜独守空闺?咬唇摇头,示意不可,连薄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,不可方物。
   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,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,休说赤炼堂,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去得。自出客栈,一路抑着雀跃之情,直似春日踏青,然而打朱雀大宅后门经过,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,便生出微妙的变化。
   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,半点也不似武林人,并头喁喁,娇俏可喜,乍看毫无异状,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,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,在途中接应的潜行都之一,绝非寻常的幼婢。
   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,应门的又是郁小娥;等候期间略一窥探,廊庑间不时有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,这才意识到:原来耿郎周围,竟有忒多妙龄少女,不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,浑身都不对劲。
    类似的情景,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,然而,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真实,反而不觉有异,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,夜夜春宵,极尽缠绵能事……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,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。
   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,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,但就是忍不住别扭,一见他来没能笑开,其后便越发的别扭。
    耿照知她脾性,不以为意,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,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亲匿的举动,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,虽觉好笑,亦是无奈。
    所幸尴尬未久,一阵喀哒蹄响,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,却是由大宅侧门牵出,前头一抹曲线玲珑、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,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。染红霞一见她来,不由露出笑容,如见救星;定睛细瞧,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骏马,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。
    那车做工精细,驭车的厢座之前,还设有围栏,通体乌漆,以铜件镶饰,却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,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。车厢的柱前挂了块五色虎头木牌,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,毋须盘查,迳行放过。
    给女子乘坐的车,厢内能有多宽阔?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,将与他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,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,又羞又急,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旁,双姝并头喁喁,亲热地咬着小耳朵。
    耿照没怎么运劲,微一凝神,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,佐以用力极精的“蜗角极争”心法,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,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的细语声——
    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,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“不足”,而是“太多”。力量太多,五感知觉太多,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,相较从前,都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、乃至百倍的程度。
   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“蜗角极争”,此法不仅“量入为出”时极为管用,反过来“量出为入”亦无不可,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,每日抽出固定的时间遁入虚境,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,迄今已能掌握自如,免受其害。
    符赤锦纤指连点,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,对染红霞细细分说,耿照是如何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,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,若无此车,就算城将认得他是谁,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,煞有介事,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,对宝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    染红霞虽然别扭,却是个讲道理的,至此无话可说,只余别扭而已。符赤锦笑道:“姊姊怕惹人非议,何妨安坐车内,教他给你赶车。如此更无嫌疑,哪个敢说闲?”染红霞杏眸一亮,露出恍然之色,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,欣喜之情,尽在不言中。
    符赤锦笑道:“你懒得见他,我一有空了,便去瞧你。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,大张旗鼓的,弄得大伙都不安生,我打开一瞧,只有两行字,写着‘大奶妖妇我好无聊,准你来见。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,也让都来’。你瞧,这丫头也念着你哩。”染红霞忍不住微笑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    双姝聊了会儿,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,乌漆大门重又闭起,巷中只余两人一车。
    耿照没等召唤,赶紧夹着尾巴,灰溜溜爬上辕座。却听染红霞道:“典卫大人请坐车内,由我来驾车罢。”耿照一怔:“这……怎么能够?还是由我来……”
   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,板起俏脸忍着笑:“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?我在北关学驭术时,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。”这话倒非无的放矢。染红霞五岁就学驾车马了,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,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。
    耿照没敢违拗,乖乖爬进车厢,染红霞“噗哧”一笑,眼波流转,得意洋洋地持缰开拔,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,心情甚佳,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。
   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,是没有厢板阻隔的,仅以两层吊帘相隔,一重竹帘一重布帘,均是中开的形式。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,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,路途长时便翻起来,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;天冷时放平,车夫向后坐入厢内,以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,十分便利。
   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,多半是女子。小康之家,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,经常是由侍女驾车,坐入帘幔之中,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,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,礼教上也能圆过去。
    像这样的车,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,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,偏偏以侍女的标准,染红霞无论容貌、身段、气质,乃至衣着打扮,实在太过出众,甚且到了“出格”的境地,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;还没驶出朱雀航,染二掌院已悄悄缩入帘幔,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,如坐针毡,浑身都不对劲。
    耿照感应气机,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,倾身向前,隔帘问道:“怎么,有什么异状么?”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,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,才察觉身后有人,“呀”的短短一声惊呼,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,揭帘怒道:
    “你、你干什么!坐……快坐回去!”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,议论纷纷,羞得连耳蜗、粉颈都红了,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,整个人又往车里缩去;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,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。
   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,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。十个越浦丫鬟里,有十一个都这样驾轺车,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,浑身不自在。
   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,摸摸鼻子正欲回座,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,染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,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,纯是长年练武的体态绝佳,更无一丝余赘。
    染红霞身段出挑,尤其腰部全是肌束,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好处,结实弹手,握感绝妙。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,十指握住女郎的柳腰一扣,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;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,蜜膣里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,既是腻滑无阻,摩擦感又强烈已极,两相矛盾的触感销魂难言。
    正因为腰细,益发显出臀股浑圆。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,颇受撩拨,但红儿的屁股与她们都不相同:五岛女子,似有“绵股”的独特血脉,沃腴丰盈如宝宝,青春俏美如绮鸳,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。
   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、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,他固然爱不释手,绮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,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、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柔软度,毋须经手,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。
   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,便只有一个“圆”字。
   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,而显得单薄的扁平,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,轻轻一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,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,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,是长驱直入时,小腹猛力撞上,也会被用力弹开,发出“啪!”的一声淫靡脆响,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。
    耿照回过神时,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,染红霞浑身轻颤,不知是怕痒、紧张抑或生气,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,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,便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,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,实际上毫无效果。
    耿照非常想念她,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。
    在冷炉谷时,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,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,令少年深深迷醉,不可自拔——
    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,抑或在“单纯”一事上,皆与他势均力敌。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,深谙取悦男人之法,然而在承受冲撞时,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,以其元阴松嫩、花心易采,若耿照不加节制,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,乃至元气大伤,绝非幸事。
   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。耿照非但伤不了她,反而处处受她宰制,虽是美极,却有施展不开、缚手缚脚的感觉。
   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,更为强韧健壮,能与他尽情交欢,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。然而,她的生涩、热情,乃至饥渴求索,全都是出自真心,毫无虚伪造作,遑论心机,令人安心至极,更能放怀享受。
   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,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,隔着薄罗裙腰,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,以指腹轻轻挲摩。女郎兀自抗拒着,想从魔掌间拔出柳腰,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,却本能挺腰抬臀,像过去每回那样,高高地翘起腿间蜜穴,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……
    耿照右掌下滑,顺着浑圆的曲线,握住一侧臀瓣,五指未曾掐紧,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。染红霞绷紧腿肌,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,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,死死坐落,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。
   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,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,由腰侧肌肉、脊骨的连动,一路蔓至肩胛,料她将转头入帘,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……
    他依依不舍松手,毋须肌肤接触,光由气机变化,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,转身之举止于未发——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,“转头骂人”这种行径,毋宁不在她的正常清单之中。
   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。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,他都觉得可爱极了。
    少年狡黠一笑,边听着车外的喧响,边捏女郎腰后裙裳,一点、一点地从臀下抽将出来,时间算得恰到好处,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,一时间也难以回头。
    第二三一折、愿同比翼,不问青霄
    因为闹市到了。
   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,寸土寸金,里坊中所见,无不是青瓦粉墙的豪奢宅邸,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,音息难渐,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。
    染红霞自上辕座,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,加上不熟地形,没走坊间的车马道,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,东拐西绕一阵,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、磨肩抵踵的集子里。
   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,光听蹄音轴响,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,嗅得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,便知女郎要糟。
   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,虽一水之隔,却仿佛两个世界。除了卖肉卖菜卖鱼的,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,热闹非凡;未及正午,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便充斥鼻端,亦是城中一景。
   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、熟门熟路的外地人,如胡大爷之流,并不在投宿的客栈用餐,宁可多走几步路,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,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。
    这种搭起草棚,凭一只炉灶、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,不会有什么珍稀的食材,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,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,旁边的瓜果菜贩挑来什么菜,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。
   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“茶饭量酒博士”,揽客处除了便宜,全靠手艺,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,有的甚至没有,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,来的大抵是常客,取筷摆碗自己动手,毋须照应。
   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,不止周边全是人,还有小贩推着板车、载运各式货物的牛车等,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,更无退路。
   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,捧着白瓷小缸、腰别青花巾子,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小童,就在马车围栏边,伸手可及,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,染红霞哪敢回头斥喝,教男儿住手?
    她使“千斤坠”身法,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,几名大汉都未必拉得动,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,同受神功,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,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,仍止不住罗裙滑出;半晌腿心微凉,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纱裤,密贴于乌漆板上,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,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,却莫可奈何。
    更气人的是:耿照不知何时,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,这下染红霞置于辕座上的腰臀,全被布幔遮住,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,一如寻常避日头的驾车丫鬟。
    这……这分明是预谋!而且他双手明明……明明忙着轻薄自己,几时偷空绕到前头打的结子?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!
   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,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,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,隐觉羞喜,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,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;当然,这种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,只是许久未见,相思之切,似不应太过苛责……犹豫之间,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。
    绛红裙裳揭开,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,半透明的纱罗底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,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,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,腰板极平,宛若玉璧,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,浑圆的屁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,却是桃裂般的股沟。
    耿照咬住裙边,抱着女郎诱人的屁股,十指掐陷,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,忘情地搓揉起来。
    染红霞“咿”的一声瞪大美眸,生生咬住惊呼,粉脸酡红,被情郎揉得浑身滚烫,鼻尖、唇上,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,汗渍积在锁骨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,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。
    汗蒸朝润,小小的车厢里,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,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麝腥咸,淡薄却又鲜烈,如蒸蜜酒,分外醉人。
    染红霞又羞又窘,又是心慌,好不容易狠下心来,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,狠狠地捏他一下,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!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音:
    “姊姊,买点崖蜜子可好?买点崖蜜子可好?”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,看似八九岁年纪,腰间绑了条花巾,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,挂在胸前,一手捧着,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,小脸红扑扑的,笑容甚是可人,似没什么市井气。
   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,不惟各大市集常见,入夜后的秦楼楚馆、分茶酒肆里更多,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,一把五文十文,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,给客人下酒佐茶,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,说话讨喜,故不乏流里流气、幼年老成的。
   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,见女童可爱,心疼她小小年纪,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生活,柔声道:“你小心呀,攀着车要摔跤的。”其实车行缓慢,比徒步尚且不如,哪有什么危险?小女孩笑得灿烂,紧跟不放,上下打量了会儿,又道:
    “姊姊,你脸蛋好红呀,真是好看。”
    染红霞十分窘迫,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,揉得她春心荡漾,只能傻笑,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,无不笑吟吟地瞧着。
   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,片刻又道:“姊姊,天热,我请你吃点。”从瓷缸拈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,用力伸长小手,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。
    “别……你小心啊。”
   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,不免要被轮辙碾过,赶紧去接。
    车厢里,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,忽见伊人起身,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,留有枣印似的压痕,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,清晰浮出一只浑圆肉枣,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,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,惊喜之余,不禁暗笑:“……怎地湿成了这样?”机不可失,魔手探至臀底,捂住了女郎柔腻的玉蛤。
   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,电流般的酥麻窜过,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得多,差点膝弯发软,赶紧稳住,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,不忘叮咛:“你踩着了地再松手,别要摔跤。”小女孩哪里理她?眉花眼笑:
    “姊姊尝尝,姊姊尝尝!”
    染红霞翘着屁股,进退维谷,不忍拂逆女童心意,忍着男儿肆虐,将蜜饯放入口中,只觉又香又甜,诧道:“原来是渍樱桃啊!”越浦方言称樱桃为“崖蜜”,适逢春季果熟,采下洗净晾干,以盐腌逼出果汁,去子拌入糖、酒、香料,遂成蜜饯。
    女童可得意了。“姊姊,我做的!我做的!”
    染红霞不及细嚼,匆匆咽下,持缰的手扶住前栏,用以支撑。耿照的指尖隔着浆腻欲滴的纱裤,沿蜜缝滑来滑去,时不时按住一点,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,鳝鱼般不住往里钻,越弄液感越发丰沛,直是畅行无阻。
    女郎连扭屁股闪躲,都怕敏感太甚,僵着腰不敢动,扶栏勉强支撑,右手闪电般探入帘中,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。合是她气急攻心,这一抓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“小阁藏春手”,一旦拿实了,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手,起码也要卸脱关节。
   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,以正面迎战屁股,更是胜之不武。撩拨蜜穴的恶行兀自不绝,另一只手松开雪臀,一把扣住伊人皓腕,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红色蜜渍,俯低含住,吃了个一干二净。
    十指连心,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,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,若非死死撑住,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,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,屁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。
    马车之外,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,吮了吮指上蜜渍,想起姊姊方才吃崖蜜子还没擦手,从后腰的小竹篓里,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,笑着说:“姊姊,给你擦手。”
   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,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,伸出布帘,强笑道:“不用了,我……我舔干净啦。”女童微微一怔。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,简直像仙女一样漂亮,片刻都舍不得挪眼,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。
   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,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,赶紧摆脱小女孩,才好应付身后的大色狼,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,勉强定了定神,笑道:“这样罢,我买些崖蜜子。”女童大喜,果然松开围栏,取荷叶包了蜜饯。染红霞“吁”的一声停住了车,往腰里去摸钱囊。
    闹市停车,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,然而她生得美貌,女童又讨人喜欢,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,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。
   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春情满溢,适才差点要丢,手足发软,解钱囊系带时一不小心,把系带拉了死结。
    以她的手劲,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,但如此一来,钱囊大开,也不是办法;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,不用看也知道,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,灵机一动,仗着布幔遮掩,悄悄松开腰带,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,数了五文给女童。
    车内,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,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?见女郎松开腰带,玩心大盛,轻轻抓住白纱裈裤,“唰!”一声褪至腿间,露出光裸的雪臀,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、汗津津的柔媚玉蛤。
    染红霞魂飞魄散,抓住围栏向前倾,才想到下身赤裸,一出布幔,那还了得?赶紧缩回去。耿照忍着笑,抱着雪臀往后,染红霞死命抵抗,扭着屁股不肯顺从。亏得她武功高强,腰马功夫非同凡响,勉强维持上身不动,没让路人瞧出蹊跷。
    这一耽搁,后头的人却不依了,鼓噪声越来越大,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:“姑娘,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?我瞧你脸色极红,莫不是中暑罢?”围观者众,染红霞便是想驱车,也走不了了。
   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,也非有意刁难,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,在众人围观之下,车内下身却是赤裸的,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,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奋起来。
    他本想将红儿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,贴着下身细细厮磨,聊慰勃发的欲念,此际却色胆横生,想在这里便要了她,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,边动手褪下裤衩,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,不住弹动,散发出灼人的气息。
   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,却觉腿间热浪卷至,明白来的是什么,抵死不从,回头低斥:“别……这儿人多……莫要乱来!”隐带哭音,既是恼怒,又显无助。
    耿照被一喝回神,明白玩过火了,不觉歉然,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。无奈女子衣裳本不易穿,染红霞看不见他,不知他打什么主意,扭动腰臀,总之不肯就范。
    两人你拉我扯,车厢喀喀震响,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,纷纷走避。僵持间,两骑排闼而至,鞍上骑者披甲佩刀,却是巡城的甲士。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上的虎头木牌,面色微变,就着鞍上点头施礼,朗声道:
    “车内可是典卫夫人?”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,胸口如遭重击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   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,本欲澄清,但如此一来,军官若要盘查,车里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?犹豫片刻,细如蚊蚋地应了声“是”,身后耿照又贴过来。
   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,只道又要捣乱,心头无名火起,翘着结实的圆臀使劲往后一撞,咫尺间避无可避,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,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,蓦听“啪啦!”裂响,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,耿照及时屈膝,以大腿接住女郎的诱人雪臀。
   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蜜缝,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,饶是耿照功力深湛,也痛得眼冒金星,还以为挫断了命根,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,消软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,虚惊一场。
   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,似将跌入车内,突然又稳住了身子,满目狐疑:“姑娘,你怎么了?方才车内的响声……是怎么一回事?”
   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,急中生智,板起俏脸:“这位官爷,夫人生气啦,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,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。”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,学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,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,不笑的时候,自有一股威严的气魄。军官不敢怠慢,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,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。
   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,她日夜盼的,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,没料到两人出谷后首番裸裎相对,竟是这般景况。
    马车一动,无论愿不愿意,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,蜜蛤沁出的琼浆并未干涸,沾着肌肤滑动,滋味更是难以言喻。
    轴辐转动,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,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,寸寸昂扬,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,磨得她微微昂首,忍住酥颤,最后抵着湿暖的蜜缝。
   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,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,无意再惹女郎不快。这种深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——符赤锦所说“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”,对染红霞而言,指的就是这份温柔。
   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,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,明明只差一点,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,然而,如此捍格而锐利的擦刮感,已教耿照舒服得直打哆嗦,女郎苦苦忍着快美,以免被人看出有异。
    直到马车“匡啷”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,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错位,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,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,粗硬的阳物像打桩一般,用力上顶,发出“啪!”一声贴肉劲响,被撞入花心的、逞凶一贯到底的,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,死死咬住呻吟。
   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,果然无人敢拦车。
   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,越走越偏,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,樱桃小嘴微微歙张着,眼波盈盈,春情欲滴。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,信步而行,既不是往血河荡,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,终于踱至一处荒林,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迹,触目所及满眼浓绿,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,林荫间爬满苔藓,空气湿凉。
    光是坐着不动,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,犹如串在弯翘阳物上的美肉,被插得浑身发软,须死命咬紧樱唇,才不致忘情呻吟。
   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,她勉力停住马车,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,还来不及开口,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,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,但因女郎的美腿太过修长,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,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,狰狞的怒龙杵“唧”的一声,再度长驱直入!
    “……呀!”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,双手攀住横辕,赤裸的右脚足趾忽蜷忽张,反映着蜜穴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,一边用力踮起脚尖,绷紧的大腿与股瓣肌束团鼓,在阳物的奋力抽插之下,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,但男儿却似难餍足,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。
    “啊……好硬……好硬!好大……啊、啊、啊、啊………”
   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,粗暴地逞凶,一口气插了百来下,才自女郎胁腋下瞥见衣襟抛甩,晃出偌大弧浪,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,用力揉捏。
   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,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插得太狠,而且硬度随着交媾的激烈,非但丝毫未减,反而变得更硬更胀。
    女郎被插得魂飞天外,回过神时,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,男儿发出野兽般的喘息,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,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,想将双乳掏出衣外,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,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,然而却不可得。
   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。
   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,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,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。
    束缚一去,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,耿照大手一伸,从中掏出一对雪腻丰盈、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,恣意掐握。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,双手胡乱在壁上乱抓,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。
    男儿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“要裂开了”的错觉,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,每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,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,只觉得绝不能出;肉柱的硬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,慢慢变成硬中带韧,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……
    “要坏掉了……要坏掉了……啊啊、啊……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    耿照用力一顶,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,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。染红霞身子一僵,蜜膣大搐的瞬息间,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,滚烫的热流注满了不住收缩的小穴,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,一滴都未漏出。
    耿照一向持久,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,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,而这一路上调情得太久。他贴着她赤裸汗湿的美背,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,一跳一跳地撑胀着,神智却已慢慢回复,咬着她娇红的耳垂,低声歉道:
    “红儿,对不住……我……我一时没忍住……射在里边了……”
   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,在得到父亲染苍群、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,肌肤相亲虽难禁绝,却不能怀上子嗣,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,好事更难玉成。
    染红霞闭着眼睛,兀自娇喘不休,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,酥红的雪靥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。“……不妨的,我很欢喜。”
   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尚未回过神来,忽听女郎轻道:“那个……那个小妹妹,卖……卖‘崖蜜子’的……你……你欢不欢喜?”
   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,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,清脆动听的声音,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,不觉露出微笑。“喜欢。挺可爱的小孩。”
    染红霞也笑了,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,闭目轻声道:“我给你生一个,好不好?”
   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,耿照拔出消软的阳物,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的黏稠爱液,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。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,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往血河荡,怕都见不了人,以柔荑捂住,满满接了一掌。
    她褪去纱裤靴袜,裸着一双长腿,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,整理衣发。男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,耿照掬水清理干净,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,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。
   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,面上红潮尚未全褪,可见尽兴,忽然转过身来,正色道:“耿郎,我们之前做的约定,能不能推倒不算?”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,然而对他来说,红儿所欲,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,区区订约,何须考虑?点头道:
    “只要是你说的,我都愿意为你办到。”
   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。“你这样,要宠坏我的。”
    耿照跃下大石,张臂将她拥住,轻吻发顶。“宠便宠了,不会坏的。”
   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,也伸手环住他的腰,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,愿以生命来换。“我以前以为,生儿育女、相夫教子,不是必须的,若有大事要做,说不定反成累赘。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,我承我的水月衣钵,有缘走到一块儿,自然是好;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,那也都是命。”
   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,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,染红霞有染红霞须肩负的承担,若与儿女私情相捍格,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。因此染红霞对外要避嫌,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,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。
   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,耿照淡淡一笑,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。
    “现在,我后悔了。”染红霞抬起小脸,凝着情郎的错愕,认真道:
    “两个人能在一起,才是最重要的。我比你年长许多,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,错过了养儿育女的时机,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。我会同师傅、同爹爹表明心迹,好好地告诉他们,你对我有多重要。”
    “……然后呢?”
    染红霞嫣然一笑。
    “没有然后了。”她正色道:“无论他们答不答应、欢不欢喜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天涯海角,龙潭虎穴,我都和你一起去,此身虽殁,永不言悔。”
    [第四十二卷完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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